九十四、遭忌
相对于皇甫敷,这位朋友来得不声不响,十分隐秘。
来人是桓玄第一智囊卞范之。
带来的礼物一大堆,阖府上下人人都有份。
没别的意思,就是前来拜访。
宋珺心中明镜似的,桓玄如此做派,不就是要让司马元显对自己起疑心吗?看来,桓玄进军建康是势在必行,唯一忌惮的是自己。
当然宋珺也明白,即便桓玄不这样做,司马元显对自己的疑忌也是有增无减,与其藏藏掖掖,还不如坦坦荡荡。
卞范之除了聊友情还真的没说什么,坐了一会便邀请宋珺到酒楼饮酒。宋珺道到了自己家,岂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但卞范之坚持要请这餐酒,宋珺无奈,只好随他而去。
卞范之头前带路,身边是几个精干的面蒙黑纱的黑衣人,很是神秘,不多时便到了一个隐秘的去处。
严格地说,这里根本就不是酒楼,说是私人别墅更合适。
宋珺不明白卞范之为何要带自己到这里来饮酒,但廊檐几转进了一个幽雅的房间时,他才恍然大悟。
桓玄微笑着站在门口。
“仁宝,想煞哥哥了!”
宋珺连忙上前拱手道:“南郡公安好?在下也想念得紧啊!”
桓玄紧紧握住宋珺的手用力摇动,深情道:“仁宝,咱哥俩见一次面真不容易啊!如果不是俗务缠身,咱们朝夕相处何其快乐!”
卞范之招手让摆上酒菜。
三人随即坐下,边吃边聊,甚是欢洽。
桓玄小啜一口酒,突然道:“仁宝,大晋已名存实亡,如果朝廷易主,你如何视之?”
这话,已经相当露骨了。
宋珺不动声色,慢悠悠道:“天下,百姓之天下。只要能为百姓着想,为百姓谋福祉,无论谁坐江山,我都拥护。”
话很直白,但含义不浅。
你桓玄不是想当皇帝吗?完全可以。但前提是,你得一切为了百姓,为了百姓的一切。若只为一己之私,无端挑起战火,致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对不起,我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都是聪明人,没必要说得那么直接。
桓玄爽朗大笑道:“很好!仁宝,哥哥拥戴你做皇帝!”
一个渴望一统江山的人,眼看愿望实现时,竟然要拥戴另一个人当皇帝,你相信吗?
谁爱信谁信,宋珺是不相信的。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太打击桓玄自尊。
就宋珺的理解,当皇帝特别是乱世皇帝是一个高危职业,觊觎这个位子的人太多太多。可能是亲兄弟,可能是叔伯,也有可能是权臣显贵,甚至还有司马徽孙恩这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位子只有一个,想上的人又太多,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只有武力。不在血海里打几个滚,不在死亡线上走两圈,想当皇帝?做梦吧!
宋珺想过做皇帝吗?
从来没有。
但他想过掌握最高权力。
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没有这个权力,想扫平乱世,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家,真正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个权力是老百姓给的,完全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和当皇帝有本质上的不同。
当然这是超越了千多年意识的宋珺的想法,以大晋人的思维,那是理解不了也无法理解。
没有理由要打破这种平衡,没有必要造成社会动荡。
想到这,宋珺淡淡道:“南郡公,我没想过当皇帝,也不想当皇帝。目前,大晋气数未尽,社会基本平稳,百姓虽然贫困,起码还没有性命之忧。一旦发起战争,国家必然大乱,百姓生死难料。这个局面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桓玄不以为然道:“仁宝,你这个观点我不敢苟同。大晋之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与皇帝有直接关系。你看司马德宗,完全是一个白痴,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怎么治理国家?如果是一个明君,国家又怎么会遭遇外敌入侵,又怎么会乱贼四起?大晋已经不可救药,不改朝换代,百姓怎能过上幸福生活?”
“桓公言之有理!”卞范之插话道,“宋将军,你担心战争会死很多人,可是,任由局面发展下去,死的人会更多。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让真命天子上位,国家才能长治久安。纵观天下,真正的英雄惟宋将军与桓公。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士兵爱戴,百姓拥护,若登高一呼,必然八方响应。桓公与我谈过多次,他是真心拥戴你,你还是应天顺人吧!”
桓玄点点头道:“仁宝,哥哥说的是真心话。若说别人想当皇帝,我第一个不答应。但要是你,哪个敢反对,我也是第一个不答应。”
宋珺安坐如山,笑道:“二位盛情,在下心领。对了,我们三个是什么人啊,我们怎么管起大晋朝的人事安排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南郡公,卞先生,咱们难得相见,今日一醉方休,如何?”
一个巴掌拍不响。宋珺扯开了话题,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
桓玄大笑道:“仁宝,大晋朝的人事谁爱管谁管去。来,喝!”
…………
“砰!”
“哗啦啦!”
一个精致的官窑茶碗被摔得粉碎。
宽大几案上的摆设全都躺到了地上。
张法顺吓得大气不敢出。
司马元显脸色铁青,眼睛里怒火熊熊。
宋珺太放肆了,竟敢同桓玄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他想干什么?难道真的以为本王不敢把他怎么样吗?
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
卞范之拜访宋珺,张法顺看在眼里,紧张而兴奋。他知道卞范之是桓玄的首席谋士,桓玄的一应事务都是他打理。他在宋府出现,肯定是奉了桓玄的旨意。
这可是一条大鱼。
及至卞范之和宋珺出门,其神秘举动,让张法顺觉得更不寻常。
莫非桓玄来了?
可惜,对方警惕性太高,反盯梢的技术更是令张法顺望尘莫及。
几个靠得太近的傻货更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发现也够有价值了。
司马元显听完报告,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好半天,司马元显低沉道:“张爱卿,既然是卞范之带的路,想必宋珺去见的人就是桓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宋珺很有可能已经和桓玄达成了协议。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对宋珺采取行动。”
张法顺赶紧上前道:“小王爷英明!宋珺如果和桓玄联手,大晋危矣!我们必须当机立断,将宋珺控制起来。”
司马元显像看白痴一般看着张法顺,看得张法顺局促不安。
“小王爷,你……”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控制宋珺?”
“我们……”
张法顺说了“我们”两个字之后,马上觉得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怎么控制宋珺?谁去控制宋珺?谁敢控制宋珺?你是敢杀他还是敢关他还是敢把他流放了?
宋珺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飞豹军的威猛,谁敢与其争锋?当初几百人的时候就没人敢小觑,何况今天数万之众?
这还不包括宋珺的威望和人脉。
谁不知道刘牢之和宋珺叔侄相称?谁不知道桓玄和宋珺是铁哥们?谁不知道宋珺在琉球还有几万人?
真把宋珺惹火了,不用别人帮忙,单是飞豹军就能将大晋给灭了。以他的声望,绝大部分朝廷军不会与他为敌。老百姓当中,更是能赢得一片拥戴之声。
张法顺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司马元显嗤笑道:“说话要过过脑子,别信口开河。”
张法顺忙讪笑道“是是是!小王爷教训得是。小王爷聪明睿智,一定有办法的。”
司马元显最爱张法顺的就是这张甜嘴。
“张爱卿,这段日子你辛苦了。你去外库领……领五十两银子,给弟兄们买点酒喝吧!“什么?五十两银子?咱们折腾了这么多天,就值五十两银子?还是外库的?你内库那么多钱,怎么就舍不得给一点呢?
所谓外库,是皇家公款。内库则是当政者的小金库。
张法顺肚子里骂着吝啬鬼,嘴巴却仍像抹了蜜道:“谢谢小王爷赏赐。我和弟兄们一定继续努力,不辜负小王爷的期望!”
看着张法顺离去的背影,司马元显陷入了沉思。
张法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有可*作性。
那么该怎么做呢?
加官进爵?这当然没问题。可是飞豹军依然掌握在他手里,一有风吹草动,飞豹第一时间就能行动。
父王排挤他时,是因为有琉球海盗。他自诩护国安民,剿灭海盗责无旁贷。
可惜,海盗剿没了。
司马元显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孙恩还在就好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诡异的想法。
好久好久,他长叹一声,挥挥手。
张法顺恭敬告退。
一直京口建康两地跑,张法顺太需要休息了。
天黑时分,他刚掌灯,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他认识,昨天还见过。
荆楚名士卞范之。
身后是两个精干的随从,各提着一个包铁镶铜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