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恩回到别院的时候,里头燃着微微的烛光,似是先一步已经有人来过了。她推开门,热气氤氲在里头,不但换置了新的茶水还有一大桶热水可以供人沐浴洗漱。
说实话在黄羊山大雨之中能从溪边打来水就十分不易,更何况还要差人在夜里煮成热水送来。看一并送来的还有帕子和皂角,显然那人是打着要沐浴的幌子。里屋里头有个火盆,里面的星火还有一些未灭,看来是烧过什么东西了。
只见卿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背着身子站在书柜边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想什么,发尾还有些湿意搭在背后,不过即便此时有人质疑,他也完全可以推脱给沐浴之事。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后脑勺动了动,却没有转过头来。
“东西都送到了?伤口是不是也包扎过了?”崔承恩问他,但卿奕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那就好。”崔承恩松了口气的当儿越发觉得身子疲累,她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再过艰苦的日子她都过过,就是没有过这般空虚和疲乏的时候,好似……心累了。
“今日你睡床,我睡榻。你伤口未愈合还是早些休息的好。”崔承恩想了想,还是将里屋的火盆搬出外间,恐怕他换下的一身热血的衣衫如今已尽数化为灰烬。不过这灰烬里面还有些纸屑倒是让她没想到。
纸屑燃烧过后留下的毛灰她再清楚不过,幼时没钱买柴禾过冬,都是靠拾些大户人家丢出来的废纸废书烧了生火。得了些好书的时候,祖母也会教她识字。
崔承恩进来的时候,发现卿奕赫然就站在门边,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强行拉起她右手的腕子,摊开她的手心来看。
时而抚一抚,时而抠一抠她的掌心,绝对没有带着任何恶意挑逗、嬉戏的情绪,反倒这股子认真教崔承恩觉得害怕,像是一种极为不好的预兆。
“疼吗?”他问她,好似因为同样都是伤患而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绪。
崔承恩赶忙摇头,道,“结痂了就不疼了,就是遇冷遇热的时候会感觉痒。”
“不是问现在。我是说,那时一刀砍下去的时候,疼不疼?”
这不是卿奕第一次这么问她,也不是她第一次回答,不过她始终不明白卿奕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疼不疼真的那么重要?
“我想应该是疼吧,那时你面色煞白却还要坚持到我松口宽恕了臣吉才放心晕过去。”卿奕的语气很平缓,好似讲的并不是在场两个人的事情,或许是与两人都不想干的人的事。“我那时想,你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极限,因为每一个的隐忍和耐力都有极限,只不过尺度不一样。”
崔承恩有些莞尔,如果这便是他最初百般试探、百般为难的原因,她只能耸耸肩然后一笑而过,又或者说一声能引起你的注意实在是荣幸。
“崔承恩,”卿奕正色道,自她的身份成了一个不能公开的话题之后,他便鲜少正之又正地喊她的名字,“你说,你若是到了极限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想过。
“你试想一下。”卿奕不依不饶,好似一个执拗着要问为什么的孩子。
“没法想,想不出来。“崔承恩摊了摊手,才发现一只右手自始至终在他的手心里。“外表坚强的人或许内心很柔软,外面柔弱的人或许内心很刚强。你所说的极限是柔软的极限或者是刚强的极限尚未可知。我……答不上来。”
她说得很对!
卿奕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唐突并且有些逻辑不严密,问本人自己的极限无疑是王婆卖瓜,即便崔承恩此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会信吗?恐怕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不过,无论怎样也好,有一个回答会叫他心安,叫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部署。
没有,则是一片空白,一场无把握的仗,胜负不是平分秋色而是一边倒。
“那便罢,当我没有问过。”他放弃得很快,卿奕把这当做他真的累了。
他放开崔承恩的手,果决地令她有一些始料未及,无力的右手在空中荡了一个弧线便落在半空中,手心失了温暖的触碰一时倒有些意犹未尽。
可是更令崔承恩介意的是怎个晚上,这个男人都很不对劲儿。崔承恩上前一步,追上他并不算很快的步伐,终于在床前将他截住,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你有事瞒着我。”她这话说得笃定,而从他的眸子里她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愿意往深处去想。
就像早先有李亦非和臣吉在的时候,她习惯性的将担子都甩给那两个人,甚至对于案件的审理都是不管不顾地一头扑上去。没有过多的考虑,只有乐观的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这两人纷纷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将全身心托付给了眼前这个男人——一个在她看来无所不能的人。
事到如今,卿奕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环着双臂睥睨着她,“我瞒着你的事情很多,若是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的数下来,今夜咱们都不用休息了。”
“好,那就不休息。”若是要比强,崔承恩素来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
“可我是个病人,我需要休息。”卿奕神色一敛,“明日祭天又是一番大操大办,若是你想看我中途不支尽管此番纠缠。如此不懂事,我还有什么事情放心告诉你?”
这一番话说得崔承恩哑口无言。他既是拿自己做了要挟又是评价了崔承恩的行为不懂事。不懂事、幼稚、冲动、无脑……这一切不好的词汇都曾经被用在她身上,好似个魔咒叫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她曾经用心想向他靠拢,也曾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唯恐这一切到头来都是徒劳,崔承恩觉得投鼠忌器。飞快得让开了位置,闷声道,“你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