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沈允并不想把汤药喝掉,可是身体不由自主有凑了过去,仿佛梅踏雪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使她靠近。
汤药也不难喝,咽下去之后果然舒畅很多,她满意的叹了口气,脑里有点飘飘然的恍惚,特别舒服。
梅踏雪又吹了一勺喂她,沈允这次很配合的喝完了,先前的厌烦不复踪迹。行云看着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人似乎也精神了一点,才稍微放心。
一碗很快见了底,梅踏雪看了看干净的小碗,喜笑颜开,“娘亲会好好的!”
沈允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无力,脑中却是很清醒,她闭目斜倚片刻,身边的两人也不出声,恍恍惚惚的就要睡了过去。
“主人,大将军午时在清和殿等您呢。”行云小心翼翼的提醒着。
她微微睁眼,透着迷蒙,想了好一会才记起宋镇该回到不夜城了,要来向她觐见。
他似乎来得很早,沈允在梅踏雪的陪同下到清和殿时宋镇已好整以暇等待了。
“罪臣参见月主。”
沈允狭长的凤眸里微微漾起冷光,殿下跪伏的男人把脸埋得要贴到地面上去,弯折的脊梁令他看起来苍老许多。
十数年的战场岁月,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将军怎出此言?宋将军造下的丰功伟绩不胜其数,何以自称罪臣。”
宋镇仍是没有抬起脸,匍匐的身子十分谦卑,“罪臣年事已高,除乱不力,请月主收回兵权,降罪。”
降罪?沈允眯了眼睛,薄唇轻抿,瘦削下巴更令她审视的神情显得刻薄。偌大的殿上无人应声,许久,静得将要把人的耐心消磨了,沈允才稍稍动了身子,换了更舒服的姿势,缓缓道:“大将军此言过重了。大将军镇国十余载,功高不赏,放眼造福国,能与大将军比肩人物,可谓凤毛麟角。”
更何况,如今国界动乱,正是需要大将军之机,又何必急于揽回大权。
收回宋镇手中余下的兵权是沈允寝食萦怀之事,然现在非是最好时机,失去宋镇在战场上的威慑力,恐怕会引起本就未镇压的反抗势力的躁动,这于己不利。
衡量再三,沈允只能按下急于求成之心,再作忍耐。
“既大将军回来了,本主便再派天武,龙卫两军交给大将军指挥,早日使国界重归靖平。”
“罪臣……”
“大将军——”沈允突然喝声打断宋镇,引得胸口一阵绞痛,她细眉一皱,忍下了咳嗽,道:“如今正是造福国用兵之际,万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娘亲……”梅踏雪自始至终只是安静的待在沈允身边,瞧见沈允极力忍耐的模样,赶忙从袋里取出一粒细丸,溶于水中看其服下。
宋镇欲要再说,沈允却不愿听,起身拂袖而去。
方转入后殿,沈允突地眼前一黑,险些栽了下去,梅踏雪大惊,扶住了她,惊慌失措的命人通知太医。
沈允光洁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紧紧拽住梅踏雪的手露出小半截手臂,干如枯柴,苍色似骨。
“踏雪,方才的……的药,是、是谁给你的?”
“行云姐姐说娘亲身体不好,要是娘亲难受吃了就好,娘亲是不是还难受?可是踏雪没有了,踏雪再去问行云姐姐要。”梅踏雪说着,准备再去找行云。
她忽然使尽浑身力气把梅踏雪拖入后殿,不顾梅踏雪的反抗强行扒开了她的衣物,锦帛散在一地,她仍是没有找出任何东西来。
“行云!行云!让行云滚来!”
站在殿外的宫侍吓着了,惊惶的看了一眼跌倒在地泫然欲泣的梅踏雪,转头跑去找行云过来。
沈允虚的厉害,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手掌颤得无法控制,整个人都坐在地上,身子只能倚靠着椅子。
梅踏雪双眼蓄了泪,又似乎不敢哭,怯弱的看着沈允。
“娘……娘亲。”
她细声唤着,凌乱衣物裹紧自己。
沈允空洞的眼神聚了点光,看着梅踏雪的神情变得怪异,梅踏雪害怕了,她挪过去,抽抽噎噎的,“娘、娘亲,我是雪儿呀……”
“雪……雪儿?”
“爹亲和娘亲的好雪儿……雪儿会乖……”
“爹……爹亲……师……师……”
沈允兀自喃喃细语,最终想起了什么,门外,行云终于来了,大概是路上已停宫侍说了一二,内心焦急沈允的身子,来不及审时度势,哪曾想人才靠近,迎来的却是沈允气势汹汹的一掌。
“贱人!”
猝不及防的,沈允猛然扇了行云一巴掌,这一掌应也是用尽了力气,身子随着一歪,碰倒的椅子砸在了梅踏雪身上,她终于忍不住,哇的大哭出声。
“主人……!”
沈允发了疯般,扯着行云的头发,指甲尽往她脸上招呼,哭叫中夹杂着愤怒与哀嚎,只是转眼,行云的姣好面容已面目全非,浑身发软的瘫倒在地。
变故太过突然,殿外众宫侍皆怔在原地不敢靠近,眼睁睁瞧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行云被沈允揪着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宫柱之上,血流一地。
“主……主人……”
她的气息渐弱了。
沈允却没有放过她,口中怨恨的咒骂着,直到行云再无动静,她才松开了沾满血腥的双手,拂去额上汗珠。
抬首刹那,宫侍仿佛看见了恶鬼。
“月……月主……”
恢复清明的眼中沉下了深邃的杀意,她费劲的扶着桌沿站起,那还滴着热血的指尖在沧桑浑沉的桌上留下森然血迹,昭示着方才的残忍。
“……行云,企图弑主,当诛九族。……念在十年劳苦,其亲族,一律流放。”
如蒙大赦,宫侍转身飞奔而去,目睹始终的梅踏雪停止了抽泣,静静的看着沈允走到自己面前蹲下,她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我要喝汤。”
她要汤药。
能让她抛却俗事,无欲无求的汤药。
她想念师玄了。
想见他。
她看着不知死活的行云被拖出去,看着心惊胆战的宫侍逃也似的飞奔去御膳房,看着梅踏雪仔仔细细的给她清洗污秽的双手,然后擦去鬓角干涸成块的污垢。
心如死水。
然而当冒着热气的汤药端来时,沈允仿佛瞧见了曙光,此次不用梅踏雪喂她,她便一饮而尽。
她抱着梅踏雪呼呼大睡起来。
一连三日,不理朝事。
行云不在了,无人会提醒她稍后要做何事,要见何人。
除了梅踏雪,也无人愿意再稍微亲近。
沈允只愿不分昼夜的关在内殿,寝食全由梅踏雪陪同着,那汤药她也不喝了,只是不许梅踏雪离开身边半丈,日日夜夜都守着。
第七日,闭关自守的翼宫之外,隐隐有风雨涌动。
这日梅踏雪看着沈允睡下,轻手轻脚在床案点了宁神香,才敢趁隙离开。
红蕊等在殿外,瞧见梅踏雪出来,附耳细语几句,侧身一闪,进了内殿。
梅踏雪不发一言,转身步至内殿,容砚已在等候。
“踏雪。”
多日悬着的心,终在此时落地。
原来宋镇离宫不久,被削兵权告老还乡的消息不知从何而起,霎时传遍大街小巷,引起众多义士倾轧之声。容砚苦等沈允数日仍不见其动静,终于按捺不下担忧,进宫觐见。
行云失势而死,宫里的眼线就被红蕊掌管了去,何人想见沈允,梅踏雪均一一知悉,对外只道是月主身体不适,倒是沈睦,似乎察觉了什么,来时次数越见频繁。
梅踏雪神色淡淡,对其殷切视若无睹,“沈允……撑不了几天了。”
对阿芙蓉的依赖,越发严重,如今关在房里的沈允,早已形容枯槁,犹如行尸走肉,除了阿芙蓉,再也无物能维持她的性命。
“沈琢……可是迁移出来了?”
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囚禁娘亲的枷锁,需要沈允的心血。”
沈允是如此的仇恨自己的妹妹,除非自己身死以自己的心血浇灌锁眼,否则海枯石烂,沈琢都逃不开地狱的囚禁。
梅踏雪放眼窗外,没有言明内心的犹豫。沈允一死,不夜城乃至整个造福国都会陷入战乱。如今多少人对月主虎视眈眈,是否该因一己私利赌上万千百姓,这般的纠结,令她十分折磨。
流离失所的痛,至今仍烙在她的骨子里。
可是,自己又怎能弃至亲于水火不顾?那也是自己的母亲啊……又怎能看着,日思夜想的母亲,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忍受非人的折磨……
“踏雪。”
容砚的声音将她拉离思绪的挣扎,梅踏雪垂下眼睑,没有表露任何的心绪。
他从袋中掏出一物,是小巧的圆形铃铛,金黄色的外表雕镂着精致可爱的花纹,他把铃铛团到梅踏雪的手里,道:“那天我会在。”
梅踏雪突然想起容砚第一次送她的手镯,在破旧的小屋里被宋锦城狠狠的敲碎在床沿。她的心不受控制的抽搐,无来由的疼痛。
仓皇中她后退避开容砚,背过身去,不肯面对他。
冷风从殿门外吹进,凉得梅踏雪打了个哆嗦,“我要回去了,不能离开太久。”
她摸着揪痛的胸口,手脚冰凉。她知道容砚给她的是什么,她的心脏里,如今也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