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本要再说,他这一催促,断了话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回屋了。
容怀清脸上的笑容落寞了去。
方才他有一瞬的动摇,只要苏真再说一句话,他也许就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暗流了。如果……如果再早些,大概还来得及。
那日,诸位重臣离去之后,沈允独独将他留了下来。
她挑着灯芯,语气十分和缓,如同家中长辈与他闲话。
“方才你对旧制新政的想法,虽然有些过于保守,但也不能作错。如今新任月主公选在即,你可有几位举荐?”
“臣不敢妄议。”容怀清谨言慎行,不敢轻言一字。朝上既有人将废制提出来,可见时机将近,此时再不识抬举的引荐新主,怕是下场难看。
沈允笑了笑,道:“虽我为君,也无政权独断的权利,现在你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且当是你我之间闲暇说来,如何?”
他看似放松了些,沉吟半晌,仍是说道:“晚辈才薄智浅,幸得月主提拔才能坐上政相的位置,新主举荐,晚辈……尚无伯乐之能推举。”
虽说四相中其他三位论资历与学识都不在容怀清之下,且每部都有出众学子,但愈是多,容怀清愈是不敢多言,生怕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明哲保身之举却不会让沈允满意,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有了打算。“也是,你虽是后起之秀,不过上任不久,有些事情看不透也在理。但,胜在年轻,你更该拼一把才是……”
“臣不敢。”容怀清当即跪了下去,这样的事情,他断是不敢想的!
沈允失笑,微垂的眼眸映不进丁点的亮光,“我只是信口说来,也没说你什么,不必惊惶。”
她不等容怀清再话,下了逐客令。
“你先回去吧。”
伴君如侍虎,猜不透他的下一句,心情是好是坏,容怀清出了清和殿,后背已是汗湿一片。
深黑穹顶浩瀚,容怀清不知自己是云上哪颗渺星,不知不觉就会星光黯淡,从此不存。
他走在月庄来回多年的路上,庆幸自己并没有许诺苏真什么,若自己真是去了,她永远也不会为彼此相惜,不留遗憾的接受季羽。
这大概就是他能做的了。
师舍的灯烛快燃尽了,他走去书案,从中抽出一纸,再看了遍,噬上火苗,将它燃成了灰烬。
少主失踪已然过去数日,翼宫方面的追踪似乎已经放松,不过仍有部分官兵四处巡逻。
春日辰末,枝头露珠还新,容怀清就早早的在繁街巷道中闲步。大多数的店家都开了,小厮们手脚麻利的准备杂事,走过永歆楼时,容怀清微一犹豫,才抬步进去。
永歆楼还有些冷清,整个客厅尚无客人在座,小厮堆着笑脸跑过来,他点了点头,上了二楼雅间。
“两笼绿争春。”
不过两刻,点心就被送了上来,然而来人,并非小厮。
云灰色的长衫在这早春的晨日里显得冷淡,有着拒人于外的气息。
“怀清。”
来人笑得十分温和,一派儒生的模样。
“鸿儒学长。”容怀清微微带笑,看他把点心放下,落座对面。
“许久不见,怀清又清瘦不少。看来是公务繁忙。”那名为鸿儒的青年目若朗星,神态潇洒。
容怀清不置可否,淡淡道:“既为人师,当为天下桃李尽心孕育。”
“你若为主,定是百姓之福祉。”
他抬起眼,深墨色的双眸淡静如兰,看着鸿儒轻轻揭开点心笼盖,渺渺的雾气从中升腾,飘出清淡的香气。连带模糊了他眼中的含义。
小巧圆润的青团子整齐划一的躺在笼中,鸿儒伸手取出一粒,无所拘束的吃了起来。“愚兄非是信口雌黄,你在月庄的表现就及其出色,自打你进了政部,我还真没有见过能与你匹敌的学生了。”
“不过虚名而已。”他说着,目光投向了窗外。
“没有实力,虚名也经不起年月的考验,若无虚名,这月主恐怕也是选不出来吧。”
“学长想说什么?”
鸿儒露齿一笑,道:“你的耐力不胜以往,倒是让我吃惊。我邀怀清来,只是想说一件事,新任月主的公选,你必须参加。”
“这非是怀清能做主的事。”
“正因如此,你才必须做。”他说得十分坚定,一改方才的嬉笑之态。
容怀清却不应话,起身揖礼:“告辞。”
他突地扣住了容怀清的手腕,微微侧首,恰在其耳边,他缓了语气,低声道:“若否,你谁也救不了。”
沈允欲成新政,必将这条道路上的阻碍者一一扫除,关山的宋镇虽是心腹大患,但远水难解近渴,且有勾阙虎视眈眈,动起干戈来,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这不夜城里就是沈允的天下,能出绵薄之力的人,已是寥若星辰,他也只能将渺茫希望寄予容怀清了。
“学长这话来的奇妙,当今月主仁民爱物,革政并非无一可取,学长何以这般摈斥。”
“这江山本是天下人的,便该是天下人的草木山河,为君则该爱之惜之,而非据为己有,这怎是君子之为?这文武百官赞誉,可有问过千万百姓与否?”
“谈学长,妄议朝政,当心祸从口出。”
谈鸿儒松了手,微微一哂,似是自嘲,“在下一无官衔,二无家室,有何可惧,倒是唐突了政相,抱歉。”
只见他身子一僵,并未接话,一人出了雅间。
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看起来容怀清无意月主之位,更甚,他亦是沈允革政的支持者。
房外的小厮动作轻灵的入了门,手中捧着一封并无题字的书信,“公子。”
“嗯,你下去吧。”
短短两月,不夜城里开始流传出容怀清为新任月主的消息,大街小巷皆是议论纷纷,或是认为理所当然,或是嗤之以鼻,亦或是依违两可。
容砚行走于道,愈听愈是眉头紧蹙。沈允欲要革旧维新的事可谓心照不宣,公选月主左右已是不可能,这是谁要置容怀清入险境?沈允万事俱备,只要有一人发声,身后即会有万人振臂高呼,她便可以顺应民心的借口登上大宝。
他曾有雄心壮志,汲汲营营角逐于月主之位,他曾以为容怀清是自己的最大阻碍,殊不知沈允也有独霸江山千秋万代的野心,朝堂不比月庄,非是才情便可取胜,输在手腕,输在人情,到最后这少将军之位,也不过是宋锦城之后空缺罢了……
容砚不禁泛起一丝苦涩。他怨不得自己的父亲不是镇守一国的大将军,也无法心悦诚服的面对只长自己一个时辰的兄长与不分伯仲的宋锦城,所以煞费苦心的想超越他们,站在顶峰睥睨而视,他的内心,是高傲的。
梅踏雪的最后一番话,却重重的伤了他的自尊。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所动心,这样卑微懦弱的女子根本没有资格入他的眼,可是……他已经不能否认,内心有她的一席之地。她现在怎样了?没有自己或者宋锦城的保护,她是否能活得下去……她身上还有着另一条脆弱的小生命……
这个繁荣的不夜城,有些空空荡荡。
岳将军府就在眼前,容砚定了定神,带着随从走了进去。
倒没想到迎面而来的人竟是故人,容砚些许意外,很快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颔首招呼:“谈学长,久见。”
谈鸿儒莞尔,“久见。贤弟亦来拜访岳将军?”
容砚笑道:“一些事务。”
他并不打算深谈,转身欲要前行,谈鸿儒叫住他,道:“少主的事情,在下十分遗憾。”
抬起的脚步稍有犹豫,很快便掩饰下去:“少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多谢学长关心。”
谈鸿儒点点头,各自行去了。
容砚却是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难道他有梅踏雪的消息么?若是梅踏雪遇到谈鸿儒,他毋须太过担心,只是……他说的遗憾,听起来不妙。
须臾即到花厅,岳群封还未离开,他心神一敛,堆起一丝笑意。
岳群封作为沈允的左膀右臂,自是深得其之倚重,这次容砚来就是沈允的授意。八月公选在即,沈允已然有些按捺不住了。
容砚待在岳将军府很长时间,掌灯时分才离开。
月主公选讨论尚未冷却,沈允却不给他人喘息之机,竟干脆果断的颁了月旨,废除公选月主旧制,重整宫朝,以沈家之名义执掌政权。
此举无疑平地炸雷,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她似乎胸有成竹,不惧人心向背,将大典定在沈睦与朵萝成亲前三日。
此时,容府出事了。
身体抱恙的宋锦乔,竟在回往临仙城时遭遇伏击,下落不明。容怀清因此大受打击,突发心疾,卧床不起。
容怀清本是此届最有可能成为月主之人,如今顽疾缠身,希望渺小,更令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靠往了沈允的立场,这场革旧,只等时日。
公开亭前挤满了人,张贴的皇榜十分惹眼。
七月十七,立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