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城只是微微勾了薄唇,冷锋般淡漠的笑意浅浅,看得朵萝恍神,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这场意外,我该耿耿于怀的难道不是你的失职么?当初在月主面前说的话,你是忘光了不成?”
凉凉的一句话,戳在容砚的软肋上,当时是他请命保护踏雪,可惜,自己并没有坚守到最后,如今梅踏雪已不是台面上该存在的人,让他如何开口呢?更何况,即使她没有死,再次带伤失踪,也是罪责难逃。
“此事我自当担罪,几日前,我已呈了请函,愿回不夜城受罚。”
关山已经失去自己的立身之地,再纠缠于此容砚得不到什么好处,只是一旦离开关山,梅踏雪的行踪就是他最挂心之事,该不该与宋锦城道明,是他最为难之事,如今的宋锦城,会怎么对待尚活着的梅踏雪?他不敢确定。
“你要走了?”朵萝一听,有些着急,彼此好不容易才能小聚,匆匆一别,再见也不知何时何地了。
他突的灵光一闪,或许能交给朵萝。容砚稍有犹豫,还是点点头,“嗯,此事的确是我失职,我本想着……待关山平静些,就向少主提亲……只是,为时已晚。”
提亲。
提亲。
梅踏雪要嫁给他。若是他再大意丁点,大概再次见到她就是在她的婚宴上了罢?宋锦城的内心翻腾着恨火,以至于失去了稳重,指节险险将茶杯捏碎。
“锦……城?”
“嗯。可惜了。”宋锦城微微松手,冷茶一饮而尽,稍稍浇凉心中的暴怒。
朵萝冰雪聪明,早早就看出宋锦城对梅踏雪行之有别的感情,没想到……容砚也倾心梅踏雪。她登时隐隐惆怅,自己在造福国认识的三名朋友,到最后也许总会有失意的人。
气氛变得奇怪,朵萝兴致缺缺,很快就告辞回府,人至门口,宋锦城也不再送,只是看她渐行渐远。
“容某亦先行告辞了。”
容砚双手一拱,准备回去打点事宜,盘算如何向朵萝提出梅踏雪失踪一事。宋锦城双眼斜睨,意味深长,“容兄方才心事萦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容兄尽管开口,莫觉得难为情。”
他微微一怔,很快恢复平常,淡淡道:“多谢好意,只是想念故人罢。”
“既成故人,容兄便该放手了,生时不成其好,身死再沉其旧,未免显得矫作。”
“你……”
“告辞。”
他扬长而去,徒留容砚气郁。
他断不会再让梅踏雪逃出掌心。
被剐去烂肉的梅踏雪足足昏迷三天,宋锦城却不会因此多出丁点的怜悯之心。他很多时候都待在将军府,随在宋镇身边待人接物,逐渐熟悉关山的军事要务,很快掌握造福国国界军情与阙国关系的现状。
造福国领土广袤肥沃,周遭邻国早已垂涎许久,曾经战乱祸世,皆是因此而起,自宋镇掌权靖平长达十年之久,而与造福国领土最为靠近的便是阙国,虽只是一届之隔,阙国因人口稀少,国土贫瘠,但也民风彪悍,一直造机欲要攀住造福国这棵大树,终于等来了沈允当家做主的时代。
造福阙国一旦联姻成功,沈允推翻前政的脚步近在眼前,宋镇自知时间紧迫,是以对宋锦城更是倾囊相授,有朝一日若自己身先士卒,宋锦城尚能稳住根基不摇。
宋锦城整理完卷宗,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点上门前红灯,便看见明珠一人安安静静坐在门前石桌,绣着百年好合。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伸手压下纤手上的针线,含笑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歇息歇息。”
“啊……公子。”
明珠双眸微微失明,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珠儿见公子在忙,一个人实在是有些闲闷,所以给公子秀块帕子……”
“抱歉,这段日子冷落你了。”
“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身兼重职,是该以公务为重。”
他弯腰咬了咬她的唇,笑得开怀,“走吧,我带你出府逛逛。”
明珠红颜嫣然,挽着宋锦城的手臂去了府门。她知道宋锦城喜欢什么样的自己,不吵不闹,闲暇时能随时存在,风花雪月的韵事不需要自己费心,只需享受便好。
秋悄然而尽,桂花的香气也渐渐隐匿了,落了一地的黄花,时有未归巢的蜜蜂流连不去,吸取着残留的花蜜。关山的冬天来得稍晚,立冬时树木依然绿荫层叠,只是微风夹杂了些许的冰凉,丝丝点点的侵蚀。
明珠偎紧了宋锦城,像一名无所依归的小姑娘,紧紧的跟随着。她的身子保养的很好,多年的各种训练使她柔若无骨,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的娉婷,虽习琴瑟,指腹却是嫩如凝脂,不见薄茧,可谓罕见。
她的手指扣在宋锦城的掌中,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路上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宋锦城问道:“珠儿在想什么高兴的事?”
“公子陪着珠儿就是最高兴的事了。”明珠答道。
“这么说这几天你不高兴?”
“高兴,但有公子,珠儿更高兴。”
宋锦城笑了笑,没说话。明珠跟他多年,早已将他的脾性摸得清楚,为人处世从来没有惹他生气的地方。
“呀,公子,有夜莺!”
将军府地处繁华闹市,只消出门走上几步,就能到达市街,愈是繁华的地方,人们的作风便愈开放,夜夜笙歌对关山城的人们说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明珠欢快的奔去贩卖夜莺的小摊前,兴致盎然的取起逗鸟棒与夜莺玩耍,今日的她好像比平时更活泼些,看得宋锦城也有了些兴趣。
“喜欢的话,就买一只回去,我不在时,可以陪陪你。”
“谢谢公子。”明珠笑弯了眉眼。
他从不知道,明珠喜欢鸟儿。
“这位公子,您瞧呀,这是从江南植来的睡莲,乃是江南水乡一绝,看这位女子天生丽质,与这睡莲更是相配,公子何不送姑娘一株?”
鸟兽边上是一家花卉,店家正对着宋锦城吆喝,他侧目一看,睡莲小巧娇气,灯光之下在水盆中瑟瑟摇曳,欲开未开的垂着螓姿,看得人心生爱怜。
他想起躺在禁室命悬一线的梅踏雪,曾经,她对这些睡莲,似有喜爱。
“店家,备上两份,送到将军府。”
明珠挨到他身边,仰着小脸问他:“公子喜欢睡莲吗?”
他的目光离开睡莲,状若无事:“即将入冬,想给你的闺房添些景致。”
“谢谢公子。”
宋锦城微侧过脸,看她雀跃满足的模样,却是心不在焉。
谢谢公子。
她也曾总是郝红了脸给他道谢。
才提起的兴趣,又全给扰了个荡然无存。
他有两旬没有去看梅踏雪了。子桑会给他带来消息,没有意外,身上的蛇毒也终于慢慢清除,刮下烂肉的小腿,也开始往外长新肉了。
夜深人静。
整个将军府除了彻夜燃烧的油灯,没有任何人声。宋锦城已经坐在案前许久,面前摆着才搁笔的墨梅,若有所思的看着书案前头的睡莲入神。
他终于还是端起那盆水养莲花,一人出了门,静悄悄的去了禁室。
许是太久没有来了,禁室的冷似乎更冷冽,裸露在外的手腕不过半刻就感觉冰冷。禁室没有阳光,除了常年不灭的壁灯,没有任何温暖的来源,宋锦城走至尽头,不出所料的看见梅踏雪依然小小一团的蜷在床上的角落,把自己包裹得严实。
睡了吧。
他放轻手脚,并不想惊动。
睡莲被他放在床头附近,盈盈漾着水光,轻柔胆怯。
那团成球的人儿没有动静,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看了很久。
她似乎很冷,整个人只露了脑袋的几缕黑发,耳鼻都遮得严实,活像一个死人。宋锦城伸手把那棉被扯开一道口子,却很快的被紧紧蒙上,轻微克制的颤抖。
他的心突然一抖,手僵在半空。他……只是想看看她的脸。
“梅踏雪。”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清,可是在对方听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之音,惶恐笨拙的往后躲去,她已成惊弓之鸟,除了蜷缩自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自保。
宋锦城只是稍用了力气,就把棉被扯下一半,露出那形销骨立的脸。
刹那的愕然,又掀起难掩的疼痛,他不知道……会将她折磨成这样。
“求求你……不要动我,别……别,我吃,我什么都吃,别再折磨我了……”她喃喃的求着他,如此卑微而苦楚。
她是这么的惧怕和孱弱,令他不忍再看一眼,即使他知道她看不见,却仍不由自主的移开了视线,狠狠压下翻起的情绪。
“我折磨你了?”
“不、不,不是……是我的错,我的错……”无法视物的梅踏雪深怕惹怒眼前的宋锦城,气息羸弱的否认。她太害怕了,宋锦城的残酷,原来是这么的折人腰骨……
宋锦城不再说什么,最初的愤恨消退,内心渐趋平静,也并非真要手段残忍的对待梅踏雪,他知道梅踏雪身上有毒,当时满心怨恨的他选择了极端的治疗方法,以毒攻毒,可是在她看来,只是报复的折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