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让梅踏雪不安,小心翼翼的抓着被子,想裹住自己,又怕宋锦城突然发难。“锦……锦城,现在,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是不是……过去好多年了?”不见天日的生命,度日如年的煎熬,有时从昏迷中醒来,她总觉得自己身在地狱,没有阳光,没有人群,孤零零的被抛弃了。这样的存在比孤独和行乞更可怕,有时能将她逼得要发疯。
宋锦城怔怔看她,睁大的双眼透不出任何神采,黑洞一般的荒芜。“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马上冬天。”
他还记得……去年她才十三,等着满十五,他娶她入门。
“噢……我、我能、能有个小小的要求吗?很小很小,我不乱来。”她不确定试探的语气,谨小慎微,想探知宋锦城的情绪,透着小小的哀求。她不抱希望的说出来,只是害怕自己最后死去时都再也见不到一丝温暖的阳光。
她又变回了那个怯弱的梅踏雪,卑贱的祈求别人,月庄里的熏陶,全作云烟。
“你说。”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极快的接了他的话头:“我想晒晒太阳。只是一会,就一会!”
这真是一个极小的要求,囚禁已经让她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建康,长时间的寒冷,已经让她肤色惨白,遍体生寒。
然而宋锦城拒绝了她。那双腿还没有痊愈,他不能让她离开禁室。
“不能。”
“我……我不会逃走。”
“不能。”
梅踏雪双唇微微嚅动,没敢再说下去。
禁室重回沉默,空气里也愈发的冷了,宋锦城只这么一会的时间都感觉到衣襟渗湿,他伸手一握梅踏雪的手腕,骨瘦如柴,冷似寒冰。
梅踏雪被他吓了一跳,反射般抽回自己的手,紧紧捂在怀里,“不……别碰我……我、我会听话!”
寒凉还在指尖,直直渗到骨子里,那种冷,如此……尖锐。
他扒去那看似厚实的棉被,露出只剩骨头的身子,衣物早已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双腿绑上的纱带缠得老厚,无法动弹。拂去遮蔽物那瞬间,梅踏雪失控的尖叫,哆哆嗦嗦的往别处爬,企图远离无法捉摸的宋锦城。
他一把拎住她的领子,狠狠的箍在怀里,曾经温暖而柔软的身躯,如今扎得他肋骨都在抽痛。也许是怕,也许是冷,梅踏雪瑟瑟发抖的身子终于放弃挣扎,任他左右。
她全身上下,只有泪水是温的。
“听话。”
他说着曾经最爱对她说的话,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怀里,沉沉的睡去。他的心没有容砚想的那么硬,只是那样的柔软,只会给爱的人看到。
这样的梅踏雪,他怎能不痛,眼前这个女子,也曾爱到骨子里啊……
梅踏雪呜咽不断,涕泪脏湿一片,她攥着小小的一片衣襟,将那些没来得及解释的话,断断续续的道来。
“对、对不起………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不该、不该把南阳千晋推下悬崖,不该……不该受月主的蛊惑,背叛你……不该……不该接受容砚……胁迫……
“我知道你恨……恨我,不过……没关系……没关系,现在的我已经死、死了,她们、她们再也不能剥我的面皮,来迷、迷惑你,伤害你……”
“容砚要挟你?”宋锦城大惊,原来容砚不只是拿南阳千晋的死与自己做交换,竟然还以此要挟梅踏雪!难怪在公堂之上对自己的试探不予反驳,这个该死的容砚!
所有的误会终得见天日,宋锦城却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他所受的痛苦,远远不及梅踏雪的一半……受到这样迫害的梅踏雪,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面对自己,于夜深时独自煎熬……混蛋的他,却丝毫不察,真是罪该万死!
愤怒与悔恨使他收紧了手臂,狠狠的把她揉进怀里,声音渐没,只有泪水涟涟,字字泣血。
“踏雪……”
冷静如他,此时却模糊了眼睛。
宋镇说的没错,自己的确还是个毛头小子,连自己挚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
那日,他整整一夜都没有放开她。
霜月时宋锦城秘密把梅踏雪迁出了禁室,养在戒备森严的少将军府,他亦从将军府搬了出去,宋镇不明其中,但也没有多问。
他的行踪,纵然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所有动作,梁尚君都会为他看个清楚。
梅踏雪没有死。
宋镇看着出了厅堂的宋锦城,眉宇紧锁。
“准备好了?”
“是,将军。”
“很好,听候指令。”
悄然无声张开的大网,已经准备就绪。
宋锦城匆匆赶回少将军府,梅踏雪一个人待在偏院,他不放心。她的双眼近好了,今日是拆纱的日子,过去人在禁室,没有尖锐光源,还能对付一阵,现在搬了出来,双眼倒比预料中的好得快,一双小腿也渐渐长成形了,下地行走,已不成问题。
当时从禁室出来的梅踏雪不成人形,只道是哪里捡来的叫花子,少将好心给予救治,倒是避过了人怀疑的目光。宋锦城见她逐渐好转,心里也放松许多,公务一处理完毕,完全无法分心它事,只想回到少将军府哪都不去,这又让明珠备受冷落。
才入夜,明珠四处都找不着宋锦城,逮了数名下人问来,皆是不知去处,只能郁郁回房,与夜莺作伴。
宋锦城早已避开闲人的视线,去了隐蔽的暖阁,此时正给梅踏雪喂着热粥。眼纱已经拆去,双腿的纱布也薄了不少,身形瘦削依旧,看来还得多一段时间的调养。他将粥碗放下,温和的给梅踏雪拭去嘴角的水渍,柔声道:“双眼刚好,你暖上几天再出门走走,别走远了,小心其他的人看见。”
她乖巧的点点头,裹上了被子。
他把自己暖和的手掌伸进被窝,在里握住冰凉的小手,轻轻的搓着。她的身子受寒太重,没有长时间的调理,十分难以调养回来。裹上半天,她的体温仍是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宋锦城索性将自己外衣除去,钻进被窝,以身取暖。
梅踏雪任他把自己推到里边又抱到怀里,依然是不说话,却让宋锦城心里堵得厉害。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踏雪。”
“嗯……”她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双眼却是半阖着。
“我不怪你,是我不好。”他箍着只剩肋骨的腰,将她的脑袋紧紧埋在肩窝,这惶然里才会得到一点点的安全感。
“踏雪做错了。踏雪不够强大,才会弄成这样子。”她的声音闷闷的,很快就有温热的液体浸湿肩头。
“傻子。”这个傻女人,不是道谢,就是道歉。偏偏自己无法抛下。他低下头一点一点的吻去她的泪,咸的发苦,他却甘之如饴,视若珍宝的亲吻。
那双温热的大掌游移在她身子各处,不带任何的引诱之意,只是轻柔的抚去寒凉。梅踏雪微张了唇,小小的咬了一口的肩胛骨,又低下了头去。
他笑了,贴了贴她的额头,喷出火热的气息,“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我的夫人,请你处置。”
梅踏雪终于露出了受伤以来第一次笑,脸儿紧紧埋在他的胸膛,所有的欢愉都只剩下了两个字:
“我冷。”
他尽所能的温暖着梅踏雪,虚弱的她还经不起爱欲的折腾,只是梅踏雪不顾伤寒的任性,纵他耐力惊人,也不得不溃堤决坝。
曾经以为自己再无天伦,明珠的绯黄,无意间却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上天对他不薄。
即使南方的冬天多么的青葱,寒冷依然席卷整个关山城,没有大雪,没有傲梅,潮湿的冷风随时都能穿透层层防御的斗篷,钻进人的手足。
雨夹雪。
整座关山冷清萧瑟,家家闭门阖户,常年热闹的街市也了无人迹。雨丝飘洒,徒增凄凉。
今日,腊月十七,是容砚回返不夜城的日子。来时如火,去时萧条,容砚不禁苦笑,真是应了自己的处境。
随从将行李清点打理好,前来禀告,容砚问道:“朵萝公主那边如何了?”
“公主并无动静。”
容砚负手立于屋檐,望着淅淅沥沥的雨雪,不知想着什么。
“爷,该动身了。”随从小声的催促。
“嗯。”
雨雪并不大,只是扰得人心绪不宁,他犹犹豫豫,该不该再见宋锦城一面?
“爷,时辰要过了。”
午时。
今天是梅踏雪十五及笄的生辰,可是,却不知道她现在流落何处,有着什么样的境遇。
他想了想,转身对随从说道:“备马,去少将军府。”
雨雪之中怒马狂策,本该已经在不夜城路上的容砚雨雪兼程,敲开了少将军府的大门。
“容……容公子?”
“少将呢?”
“少将军……少将军出去了。”
“何处?”
“小的,小的不知。”
容砚心生不耐,翻身上马,却猛然瞥见屋角的素净衣角,看衣料,不像是平常人能穿的。难道是下人诳他?他策马离开了少将军府的是范围,又折身返回,从偏僻之处跃入,非要揪出宋锦城不可。
玉生烟。
这是一个极小的暖阁,除了淡淡的药味,置办朴素。容砚没有再多逗留的心思,收了目光掠到院子前,转身之际,一抹瘦小的身影突兀的闯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