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龙来到客厅,紧张业已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如同老鼠见了猫惶恐不安,“爸,您找我?”
何子文秀气的脸庞早已布置得像个壮严的会场,只差荷枪实弹了。这个人平常看外表挺温和,发起脾气来却很有点像赫鲁晓夫,牛气冲天,时不时爱摔东西——曾经有过几次掀桌子的先例。他习惯性地扶了下眼睛,食指敲着茶几,劈头盖脸地喝叱,“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两个月时间竟然炒掉三个炊事员,哪个单位有这个记录?谁有这么牛逼?你要是省部级高官,你要是大财团老总,才有资格专门配厨师,可你是个打工崽,是个实习生,为什么别人能吃你不能吃?你自己解释!”
“您要我怎么说呢,兰嫂是因为要回家照顾老人和孩子,迫不得已才离开的。之前的炊事员嫌这里工资太低了不划算,自己不想做了。第一个阿姨确确实实太脏,每件衣服竟然连续穿三四天,擦桌的抹布又去洗碗,洗洁精刷过的盘子直接去盛饭,右手抄菜左手抓脑壳,发屑鸡毛一般往锅里掉,哎哟哟,真是无法形容。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您老人家说一说,是爱干净讲卫生好,还是邋里邋遢脏兮兮好?是炊事员的工作重要,还是您儿子的身体健康重要?”何龙慎重其事的语气很有些玩味。何子文四眼骨碌碌转,像恶狗盯着刺猬,一时无法下爪。
保姆不声不响地过来——暗花剔透的水晶盘子里盛满了各式鲜果,黄的是香蕉和哈密瓜,红的是西瓜和草莓,淡绿的是番石榴,紫黑色的是美国蛇果,她轻言细语说了句,悄然离开。舒金花沏好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坐在老公身边,装模作样拿起证劵杂志,嘴角挂起一丝滑稽的笑容。
何子文熟知儿子的劣性,对那番话去芜存菁,仍没法挑出破绽。如同打仗,他正面攻不下山头绕侧面,终于找到薄弱环节,“你总是穿凿附会,道理层出不穷,自己看看自己,整天穿得像花花公子,头发染得乌不乌紫不紫,东一撮西一绺,成何体统?做事就得有个做事的看相,人家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穿个便装,老成一点至少给人一个良好的印象吧!”
何龙审视自己耀眼的衣服,知道今天走了一着臭棋,那习惯了的趾高气扬没了踪影,耷拉着头心悦诚服地接受一浪高过一浪的训诫。舒金花不苟言笑,向老公递了个眼神,低声道:“这有什么值得好说的,现在年轻人谁不讲究时髦,谁不讲究穿戴?”何子文睃了一眼,对舒金花所有的好言相劝置之不理,“还有件事,这两个月远东公司有大几万元非生产性开支,你是经手、责任人,合理的、适度的我不说,违规的、超额的你自己负担。金花你明天把帐本拿过来,我要好好地查一查。”
巴哥犬伸了个懒腰,见气氛紧张,不由得对陌生人更加虎视眈眈。舒金花吩咐道:“阿姨,您把狗拴起来!”
何子文霍地立起,声色俱厉地教训他,“人家台湾塑胶巨商王永利几十亿家当,到老都习惯勤俭持家,毛巾一直用到丝瓜瓤状;希尔顿五星级酒店遍布全球,还没钱?可是他女儿不当寄生虫,十八岁开始就不花父母一分钱,自己创业,几年时间身价上亿。而你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知道贪图享乐,暴殄天物,穷奢极侈!告诉你,远东公司不是我的,更与你不相干,没有钱就从你每年八万元生活费中扣除!这段时间我就试着你的能量,一个企业交给你居然毫不珍惜,如此挥霍,不要说一百万一千万,再多的钱也会败光!再钟鸣鼎食的富户也会掏空!取粮不储粮,桶底粮会光,明白道理吧?懂不懂啊?你今年满二十二岁,不着四六,坐享其成的日子也该结束了,现在给你早打招呼,明年只有五万元,后年再别指望我给生活费了,你自己去创业,没有本事饿死也休怪别人!”
行为不正经,舌头短三分,何龙呆如木鸡,一句话也不敢顶撞。虽然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天沉溺于纸醉金迷,但笋出于竹,海比池深,这个道理还算明白。
“父子俩何必说这么深,好好地教育么。”舒金花还想继续说下去,手机响了,一看是娘家号码,按了键上到二楼,“妈,你脚不那么痛了吧?”舒母在那头说:“我好多了,只是走路还有些不方便;问你哟,你们工地上新来的炊事员又走了?”舒金花略有所思,“您是说牛成的老婆,上次我过去看银花时见过一面,好像听说回去了,怎么啦?”
舒母的声音宏亮了许多,“她有个嫡亲伯伯是老中医,专治不孕不育,很有知名度,效果确实不错。唐魁这几年看了无数的医生,用过无数的单方都毫不起作用,吃了她带来的中药立竿见影,不然银花哪里怀得上?你是不是抓紧时间过去看一下,不要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唷。”舒金花按捺不住激动,“哦,牛成还有这么个亲戚,那太好了,我跟何子文商量一下,尽量早点过去。银花回去了吧?你要她就在渔场住,不要来这里爬上爬下,好不容易怀上要多注意身体。我挂喽?”
走下楼梯,巴哥犬叼着一只鞋,着了魔似的在大门外跑来跑去,其乐无穷。舒金花见何子文独自心事重重,诧异地问:“何龙呢?”何子文一动不动,“走啦!”舒金花愣住了,责怪道:“今天买了那么多菜让他吃顿饭么,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这样走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传出去我这个做后妈的也不光彩。”
何子文又点燃一根烟,余怒未消地说:“吃啥饭?孺子不可教也!若屡教不改,别让他在这里碍手碍脚,惹事生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家伙太不争气了,上初中就开始逃学,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要是用心读书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舒金花心领神会,伴他而坐,“父望子成龙不假,子望父升天也真。话太说深了他会起恨心的,往后教育要讲究方式和策略,互相伤害对谁都不利。”
何子文怒不可遏,几乎把她当成了出气筒,“玉不琢不成器,子不训无以立。这样的败家贼宁可绝代不可绝教!有什么了不起,我只当没有这个孽子,大不了脱离父子关系,各过各的!”
舒金花再不敢多言,见他横眉竖目的脸渐渐变得平和圆润,才微笑着逗他,“何龙长得怎么一点也不像你,个子高出半个头,皮肤那么黑;抽烟、找女人、戴近视眼镜,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子文清高的姿态藏进了镜片,平静地说:“他长得像那死婆子,粗大肥壮;交叉遗传嘛,性格当然有些像我。”
“老总老总,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舒金花如同美女蛇附住了他,“那我们以后要个孩子像你为好,还是像我为好?”
何子文仿佛从宇宙空间站回到了地面,节奏一下子慢了许多,“我的欲望没你强了,能梅开二度当然要综合优势,取长补短,发扬光大,有你的俏丽,我的智慧才完美无缺。太胖的人我不喜欢!”舒金花刨根刨蔸,“你讨厌肥胖的人,干吗娶他妈做老婆,是不是年轻时想法不一样?”何子文一脸恶气,仿佛被肮脏的小狗狗,不小心舔了一口,“当年她只是个子高了点,谁知后来发福,肥得像猪一样!”
舒金花吃吃地笑,安慰他,“我知道你的心,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儿孙自有儿孙福,想那么多,那么远干吗?明天星期日我俩去乡下踏青,那里有农家乐,有天然蜂蜜,有无公害疏菜,还有我一远房亲戚的铁树开花了,到外面转一圈包你开心。”何子文果然为之一振,“千年的铁树能开花,这是件罕见的事,不过铁树一般夏天才开花呀,怎么这么早呢?”舒金花津津乐道,“今年春季雨水少、气温高,当然有可能花开得早啊。还有件怪事,她家有只小鸡叫起来同小孩唱歌一样动听,讲得连我也有点不相信,你说玄不玄?”何子文兴趣盎然,点动着头站了起来,“有这回事,那明天去看看!”
残阳如血,晚霞盛装,工人们肩扛手拿各种工具,陆陆续续离开了工地。保时捷在引桥边停下,舒金花按下车窗,眼睛眯成一条缝,视线收网般地把踽踽独行的牛成罩住。她想切切实实看看他的表现,犹豫着拨通了手机,“喂,方便接电话吗?”牛成听罢语气,血压飙升,警觉地扫了眼四周,很快回道,“方便,什么事?”舒金花倒显得不慌不忙,“听说你有个亲戚是神医,治不孕不育很厉害?”牛成虚惊一场,紧张全部隐匿于汗毛边,“是啊,唐经理吃了我两次带来的药效果不错,听说他老婆怀上了。”
舒金花千般万怨地怪罪他,“这样的好事不早讲一声,让我长期耗着,你安的什么心?”牛成着急了,“我怎么敢过问你的事,这事能开玩笑,何总知道了我吃不完兜着走!如果你想要,下次我捎几副药过来?”舒金花认真地说:“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事我得亲自过去让医生问诊凭脉,对症下药才好,明天你跟着去一趟?”牛成看到了桥头的保时捷,心里五味杂陈,“就我们两人?”舒金花故意调侃他,“何总一起去玩。”
牛成的头似乎一下子胀大了,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夫妻大秀恩爱,别人插在中间算什么,让笑兰带着就行了,我不用跟着一起去。”舒金花软中有硬,机带双敲,“怕什么,我就是要他知道我和笑兰是亲戚关系!我俩本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要胡思乱想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往后什么也不是。”牛成惶恐不安,知道对方在要求自己严守口风,他恨不得喊冤,“这一年多我只做自己份内事,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呀!”
舒金花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此打住,“那好,我相信聪明人不会说出糊涂话,干出糊涂事,你跟你老婆打个电话,统一口径,要她明天上午九点左右在家里等,我还有很多话要向她交待。你家里固话是3356……”
牛成一直没有对外人透露家里电话号码,因为这是自己的无形资产,连带着隐私和安全。可年前一时兴起告诉了唐魁,现在连舒金花也知晓,他十分颓唐,心想这辈子都会被这个女人操纵,一世也逃不出她的掌心了。舒金花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吃笑着戏弄他,“无缘无故紧张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们还是朋友,往后同样还需要你帮助照料。”牛成知道她并没有绝情,心里喜忧参半。
龚牛村是个人口稠密的村庄,房屋参差不齐,犬牙交错,屋后各自为政,厨房、猪舍、茅厕,高低不一,奇形怪状;荒地、瓦砾、坟墓、灌木,长虫出没,鼠辈活跃,遮天蔽日,气味陈腐,像个巨大的迷宫,当年日本人要是来到此地没有两个时辰是出不了村子的。现在这些废墟将开垦出来,扩大耕地面积,改善居住环境,提高生活质量,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新的支部正在跑项目,争指标,抓厕改,装路灯,普及沼气,硬化沟渠。想来,道路宽阔,灯光璀璨,红土绿地,碧水蓝天,指日可待了……
牛成居住在二组,环境稍好一些,新铺的水泥路面延伸至屋旁。上午,笑兰接到电话早已在路中间翘首以盼,保时捷飞驰而来,徐徐停在禾场里。舒金花一声“兰姐”,余音盈耳,很快将两人距离拉近了许多。笑兰娘家婆家的亲戚都是种田、打工、做手艺的,没有小车,更无贵人,她受宠若惊,激动万分,蓬荜生辉,引以为荣。房子是陈旧的架子屋,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扫榻以待。堂屋里摆了几把木椅,桌子上放了水果、糕点,何子文、舒金花双手接过热茶坐了下来。两个孩子一阵风似地跑到门口,笑兰嘱咐,“这是大城市来的,你们快喊伯伯。”他们果真甜甜地叫了一声。
其实舒金花比牛成、笑兰年龄都小,傍了个大年纪老公,理所当然做起了伯伯,这约成定律已广为流行。舒金花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甚是喜爱,右手摸着矮个子男孩的头,“哟嗨,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的男童,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双手被在背后,雄赳赳地回答:“我叫牛天龙!”高个子男孩也装模作样两脚靠拢,昂首挺胸,像个小军人,“我叫牛天山!”舒金花乐了,“这两个孩子不错,将来会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