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书房，面积大约二十来平米，两个玻璃柜整齐陈列着各种书籍，老式台桌上文房四宝齐全，一个汉玉鲤鱼笔架，一块四方古砚，竹笔筒里插有各式毛笔，旁边放着翻毛了的《现代汉语成语词典》。李东凌南人北相，头发花白，身材魁伟，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刚刚贴上去的一副字帖。字帖上十六个毛笔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
牌是战场
棋误人生
欲伤元气
适可而止
符老师莞尔笑道：“怎么啦，悔过自新不下棋了？”
“有的人贪恋美色，大好前程毁于色；有的人嗜赌成性，美好人生葬于赌。我这辈子被围棋断送了，每天花费两小时多可惜呀。”李东凌心已入境，对牛成的入侵浑然没有察觉。
符老师诙谐地说：“我没有指望你升高官，也不希望你发大财，下棋没事，只要不抽烟就行了。”
“象棋和香烟是不是孪生兄弟，你看我平时很少抽烟，一旦下棋止不住瘾就来了。”李东凌终于感觉到牛成的存在，转身用心打量。符老师简短地介绍了一番他的情况，然后去了厨房。李东凌习惯性地挥了挥手，满腔热枕地说：“先坐，先坐，这是件好事，确实值得高兴，这些年我们县还没有实景拍过电影呢。”
他拿起稿子，翻动着大致流览了一遍，“你看写了那么多，花了不少的心血，不简单啊。”当再次把目光投向牛成时，他已成竹在胸，“这是件大事，涉及面广，三两天难以答复，你留个电话，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牛成只告诉了BB机号码，女人长嘴长舌，喜搬是非，如果留下小店号码，要裴嫂转告，她知道了一定会吹得天花乱坠，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没有成功的事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
果然，一星期后李东凌来了电话，他说稿件也转交给有关领导，此事没有她鼎力相助很难成功，有空后自己去拜访一下。并告之，只要他能力范围内能帮助的，一定竭尽全力。最后，李东凌殷切嘱咐，无论事件成败，不能丧失信心，要保持积极向上的良好心态，孜孜不倦，笔耕不辍，为人民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
冬至节，霜如雪，山枯水瘦，天寒地裂。此时此刻牛成如沐春风，热血沸腾。第一次来到办公楼，卢部长开会去了，他才知道卢部长是新派来的一把手，是位女同志。
第二次去卢部长进市里学习，要很久才能回来，一位秦姓副部长接待了牛成。他平易近人，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讲话很逗，声音适中，“小牛，稿子我已看过，实话实说写得很好、很逼真、很现实，问题提得相当尖锐，《报应》之名也起得十分贴切。今年的特大洪水就是一个血的教训，万福垸本来是畜水调洪的地方，是鸟儿鱼类的天堂，我们为什么毁林开山，围湖造田？为什么要违背自然规律，掠夺强占？万福垸啊万福垸，真是莫大的讽刺，灾后虽然党和政府无偿地给了很大的帮助，人民群众解决了温饱，但断瓦颓垣，疮痍满目的情景不让人心痛？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做法不值得反思？我个人认为万福垸这种趋炎附势的名字应该改一改……。”
这世上还有人认可我的文章，还有人关注我的呐喊，牛成内心再一次升起希望的涟漪。但他十分清楚，人是有着千差万别的。同样是出国，领导叫访问，专家叫考察，百姓叫偷渡；同样是干活，领导叫带头，富人叫创业，百姓叫打工；同样是讲话，领导叫精神，委员叫提案，百姓叫牢骚；同样是归天，领导叫逝世，英雄叫牺牲，百姓叫死亡。他的意见或许只是共鸣，实质上什么也不能解决。
秦副部长不愧政工系统的人，理论深、逻辑强、懂政策、识时务，说话一套一套的。他站起身，舒展筋骨，抖擞精神，右手敲着稿件，言词更是掷地有声，“依我看政府应该全额卖单，尽快将其搬上银幕，哪有拿着这么好的剧本求爷爷，拜奶奶的道理？”
牛成为秦副部长的真知灼见而由衷高兴，然而实权者岂能伯乐相马，慧眼识珠？但愿不是踢皮球！
秦副部长空洞的目光突然盯紧他，仿佛幡然醒悟，“这事你还得找一找魏领导，他分管这一块，握有生杀大权。不过，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带翅臂的不一定是天使，很可能是鸟人，世事难料哦……”
下午四点，魏领导风尘仆仆，鞍马劳顿从外地赶来了回来，下车后直奔办公室，一头扎进文件堆里。牛成蹲点守候多时，磨蹭着跟了过去，依照国人常常喜欢把有官衔的人前面那个副字去掉，这样一方面表示尊敬，另一方面也能让对方喜欢，倍感亲切。他屏声敛息等待了好一会才喊：“领导，您忙啊。”
魏领导侧过头，那把老式电脑椅似乎承载了过重份量，旋转起来不太灵活。他早已知道此事，待牛成陈述了几句，便开始诉苦，“牛老师，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我们一定会配合省电影制片厂，把这一双赢的事件办得圆满成功。可今年是个什么年景呀，两个乡溃口，三分之二的乡镇受灾，今天已经是冬至节第三天了，一部分灾民的棉衣还没有着落……”
有福之人头大，无福之人大头，魏领导脑如斗状，染过的黑发鬓角露出齐刷刷的白发根，脂肪过多的脸面愁云密布，那份忧国忧民的表情看不出半点做作。事件被秦副部长言中了七分，果然站得越高，尿得越远。
黄制片选择把电话打到裴嫂的店铺里，笑兰到底还是知道了拍电影的事，这次她没有给老公穿小鞋，即使要自筹两百万资金，仍然一派乐观，“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想办法，以前你总是怪我坏了你的好事，这次全家人举八只手支持。我老了什么也不值了，房子也卖不出好价，你看两个儿子能值多少钱，把他们卖了去拍电影，我跟着喝西北风也毫无怨言。”
牛成只好苦笑，笑兰的无稽之谈何时都不能当真，最好左耳进，右耳出，或置若罔闻。很快她不痛不痒的话又改了个方向，“裴嫂说外面的世界像个万花筒，城里按摩女不戴胸罩，不穿内衣，只套一件裙子。她说拍电影有很多明星，要我多留一份心。你前次讲了，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不能盯着脚背看地面，这次你上北京，下南京，随你去哪里我也不干涉！”
牛成没有孔雀华美的羽毛，也没有鲲鹏远大的志向，既上不了北京，也下不了南京，只能仰天长叹。有人说文学和理想是高空的云雀，普通猎手是捕捉不到的，即使捉到了也只能填补人生的空白，却无法解决现实的困境。牛成恍然大悟，自己不正是这样吗，追了这些年，连云雀的毛也没有抓到一根！
风慈祥月慈祥，如水也如霜，宁静的午夜，牛成提起半袋稿子，来到后院。这些稿件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与汗水，寄托着无数的理想与希望。两根烟的功夫，厚厚的稿子化之一炬。忽然他浑身一颤，这烧掉的哪里是纸，分明是自己的灵魂！
蘑菇生意半途而废，云雀也抓不到，牛成宛如亚马逊河空运过来的热带鱼，始终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水域。舒金花像一只候鸟，在他的生活中只不过做了一次短暂的停顿，留下几声鸣唳便消失了。人沮丧的时候总喜欢追忆往事，牛成没有辉煌壮举的经历，但有过美好的时光，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爬起。因此他经常光顾县城，高频率出现在唐魁做工程的地方，凭直觉舒金花总有一天会现身工地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BB机终于再次响起，电话另一端是那个盼望已久的声音。牛成几乎热泪盈眶，言不尽意，“老板，许多事后来我都弄明白了，你为我付出得太多，我要把该给你的钱全补给你。”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有你这份心就够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舒金花谨小慎微，缓慢措词，“昨天听银花讲你在到处找我，这段时间确实忙，很少在县城。但话说清楚，我们再回不到从前了，原来不是订过君子协议么，我也要组成新的家庭，你不会为难我吧？”
牛成自知缺少筹码，爽朗地回应，“怎么会呢，我决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品行，相处那么长时间你应该有所了解，尽管放心！”
“行，有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往后算个知心朋友。你还在生蘑菇，过得那么辛苦？”舒金花的生活照样事与愿违，几个月前那场恋情也就越发难以释怀。
“蘑菇生意早已停止，我失业快成犀利哥了，别无所求，最大的心愿，希望你能够帮我找一份工作，有个职业。”牛才深有感慨，这年月抄票不仅仅是万能通行证，更是人的脸面，是人的地位，是成功的标志，和耀眼的光环，而赚钱必须有个正当途径。
舒金花脑海里，牛成渐渐变成枯瘦如柴，蓬头垢面的乞丐。蓝颜知己刻骨铭心，她慈悲为怀恪守承诺，“嗯，醒悟过来就好，我同你想法一样。要不你去做水电工，唐魁会给一份合理的工资，你听他安排就行了。”
“掌握一项技术终身受益，我不会斤斤计较为难你的，谢谢啦！”牛成如愿以偿，感悟到红颜知己的珍贵，发誓往后一定好好报答她。
“没事，工地上本来有个电工，他家里盖房子要耽误几个月。你要是不熟悉得去先学一学，那事件很简单，我们还要几个星期才开工。”舒金花揣摩着又补了一句，“你记住，要是别人问起，你就说原来做过这行，不然人家会有想法的。”
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笑兰知道水电工挺吃香，城里特别好找事，工资也不错。她满心欢喜地说：“去吧，去吧，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回来都可以，我也不想你赚很多钱，年底不要我贴钱赎人就行了。”
裴嫂的老公一直做水电安装，牛成免费给他干了二十多天，从中掌握了几项决窍，融会贯通。这活儿虽然是技术工，却没有知识含量，无非是将PYC管涂点胶水连在一起，或者把电线接好后用电工胶布包起来，实在是太简单，太轻松，太好玩了。
唐魁做完铁通电缆埋设工程后，将舒金花原来买下的两个门面翻修一新。就那么几个人，就那么回事，别看只有六十多平米，可谓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经理室、财务室、办公室、工程部，四块牌子汉字带英语，隶书黑体字，各由两根金项链般的链索吊于门框边，颇是气派。各办公室里沙发、电脑、文件柜、老板桌、旋转椅，一应俱全，崭新气派。初次进城的民工或许误以为这是世界五百强企业之一设立的办事处。办公室四块匾额更是高深莫测，包罗万象。“洁之纯水处理公司”、“长江实业装潢公司”、“华中水电安装公司”、“世纪科技环保公司”，一块匾比一块匾的名称大，一块匾比一块匾叫得响亮，恐怕连工商局长也弄不清楚他们究竟干的什么行当。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尹铁民留下的辉煌与荣耀，现在再不用这些名称了，对外一律称呼“远东景观工程公司”。岂看门外挂着的木牌，同县工商局的牌子一般长，一般宽，白底黑字，光彩熠熠，令人敬畏。顾名思义，唐魁的心贼厚，跛起一只脚竟然想把业务做到远东去，真是人不可貌其相，海水不可估量！
新工程在市里，牛成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一切从零开始。次日下午，唐魁开完会带来两张图纸，牛成紧张至极，这东西还是第一次接触，之前学艺时裴嫂的老公从来不用图纸，亦或毫无必要，亦或他根本没有识别图纸的水平。牛成强作镇定，置于腋下，来到空地。这次远东公司负责给国泰蓝房地产分公司做配套景观工程，两份图纸一份是电路布局，一份是水管埋设示意图。牛成展开图纸，看过图例说明，这比《中国地图》还简单，类似于初中的几何图。他深深地吸了口半山腰新鲜空气，顿感轻松了许多。
新增加了二十多名工人，绝大多数牛成都不认识，只有阿兵和仇小柱面熟一点。他俩略知道牛成的底细，认定他是舒金花的红人，见面后一口一个“牛工”“牛工”，那恭维的神态让人分不出是此“牛工”，还是彼“牛公”。牛成面红耳赤，心头怦怦直跳，从他们口中得知舒金花是远东公司老板，大股东；唐魁是项目经理，股份不多。这两个月舒金花四处奔波，苦心经营，把尹铁民撇下的烂摊子又拣了起来。凭着她良好的社交背景，凭着过去的工作经验，凭着她的聪明才智，果敢刚毅，“远东景观工程公司”开始运作了，并成功挂靠市园林建设工程公司，一夜之间与国内赫赫有名的国泰蓝房地产商扯上了关系。从此，远东公司游刃有余，方兴未艾。
工地离住所较远，物质、机械设备往返费神费力，牛成被指定留在小山头看守材料，这是老板的信任，他由衷地高兴。多了一份工资，生活却很不方便，要么大家吃完饭后炊事员舒银花托工人捎一份过来，要么开工后他再回烂尾楼去吃。不过这并不影响生活质量，每顿除了热气腾腾，香味可口的家常便饭，碗底还有点荤。开始牛成以为大伙享受同样待遇，欣赏老板娘仁慈厚爱，后来工人们普遍反映生活太差，伙食过低，这才琢磨出是舒银花另眼相看，暗中关怀，给自己开了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