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妹子,捧场没必要了,图个吉利买什么数才能发财,倒是要反复推敲。”胖哥镇定自若,似乎神机妙算,满有把握,“今天四五个人在我家里研究了一早晨,又是看码书,又是读码报。有几句我记住了:‘头戴红帽子,身穿罗綾衣,时而在演戏,时而吊嗓子。’我猜要么是鸡,要么是猴;十二生肖中只有猴子化妆,金鸡报晓,你稳扎稳打,把这两样各买两个数!”
笑兰抖擞起精神,嘴巴一撇,“广种薄收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单吊。前年花一百块钱,包十六号的蛇,毫不费力单吊中奖!”
胖哥敬佩地盯着她,“单吊很玄呢!你那化学脑壳是厉害,那不中了四千?真是无奇不有哇!”
“是啊,昨晚我也梦见那只大冠公鸡在老屋顶上喔喔地叫,早晨果然天放晴了。今晚我就买鸡,包二十五号的特码!”笑兰仿佛得到神谕,扭头问牛成,“呃,今天沾龚老板的光,买一百块钱的码抵一抵晦气,怎么样?”牛成淡淡一笑,“你别徒劳无功打歪主意,这事不靠谱,哪有那么容易赚钱?”笑兰心有不甘,“那就买五十元,给龚老板算个祝贺。我治病花掉上十万,挨了无数巴掌还在乎一掐?”
胖哥大度地摆动着阔手,“只要你点头,那一百块钱我先垫上,中奖了扣除,没有买中以后再还。别人写了飞单,我对你们还不放心?”话说到这份上,牛成的脸皮子再搁不住了,只好掏出五十元给了胖哥,讽刺道:“今晚要是出了二十五号的鸡,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鸡加神迹!”
晚上九点四十分,“叮铃铃”电话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一期果真蹦出二十五号的鸡。笑兰像范进中举般惊呼起来:“中啦,中啦?吉星高照!吉星高照!!”十五瓦的灯泡朦朦胧胧,仿佛包了一层红布的灯笼。她身着蓝色长风衣,激动得离开竹躺椅,兀自扶着墙壁踱来踱去,像半夜乩坛上的法师,如三更鸡啼时的鬼影,“我那梦靠得住啊,让你掏一百块钱还心痛,要不这四千元到手哪。舍得三年种,必有一年收,老听不进么!”
牛成风趣地说:“一直瞒着,我不在家你老是买码?”笑兰兴致勃勃,恋恋不舍,“我一不串门扯事非,二不上网去约会,三不看戏凑热闹,四不打牌半夜归,还得要一件事打发时光呀,这学会了动脑筋,比麻将和跑胡子强多了。一比四十啊,中一次奖后面三十次赔了也不会亏,稳赚!快去找胖哥把中奖的钱拿来,你看多实惠,几个小时两千元进了荷包。唉,可惜哦!怎么只投了五十呢?我讲好了一百元的……”牛成发动摩托车,脸上荡出久别的笑容,“那好,你反正不能做事,每天研究买码喽。”笑兰手拄铁锹木把,像凯旋的将军,一脸光彩,“还笑我神鸡加奇迹吗,这下尝到甜头了吧!”
此后有关买码的资料堂而皇之上了桌子,两块钱一份的码报、二十元一本的码书,她不惜重金托人捎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笑兰的身体也日趋见好,整天坐在堂屋里圆桌边潜心钻研,计算特码的变化和规律,记录了一张纸又写另一张纸,孜孜不倦,废寝忘食,比老师备课还认真,比学生做作业还用功,比考驾照还费心思。她喜好单吊,接连几次失败就怪自己笨,转过头包单双;单双赚的钱少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改成押红波,谁知红波迟迟不出。她无时不沉浸在遗憾、悔恨、失望中,但她依然劲头十足,斗志昂扬,坚信只要有恒心,好运气总有一天会进家门的。
牛成被她的敬业精神所吸引,不时流览码报,看那些顺口溜和形象生动的比喻。笑兰以为他像抽烟的人,也跟着染上了瘾,自个心中窃喜。这时候的她便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别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了,买码这活路无一定之规,没听说过么:不怕城里博士生,只怕乡下哮喘病;不怕十万八万赌,只怕死押一个数。你越揣摩,它越不按你的套路来。”牛成讥笑她,“那你整天写写画画,记那些数字干吗?”笑兰大言不惭,“我只是总结一下而已,你晓得个毬,庄家最怕我们这等没文化的人,懵懵懂懂压上一大笔,他就得赔钱!”
功夫不负有心人,五月份笑兰歪打正着,居然再一次单吊成功,喜中大奖四千元。这下惊动了四面八方的码民爱好者,那可是一百个工作日的收入呀,祝贺的、取经的、探口风的络绎不绝,高朋满座。辉煌时刻,笑兰比健康的人还愉快,更有精神。她坐在圆桌边,面对满堂屋羡慕的目光,手舞足蹈,娓娓动谈,怎样计算数字,如何参考物象,巧妙运用灵感,那码经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
从此,她更加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大有举世混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豪迈气概;先是将买码的资金,由以往的一百元调至两百元,翻了一番;说什么水田失收旱地补,牛栏里丢失牛栏里寻,治病的钱还得靠买码挣回来!然后她要牛成干脆当庄家,从胖哥手上分一杯残羹剩饭,人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脑子灵光得很,叫花子手上哪有蛇走的,跟着运气好的人保证没错!牛成提醒她,做庄家至少也得两三万元本金才有胆量,自己欠一身债,邻近妇孺皆知,何处来的信誉,谁拱手将钱送上门?笑兰这才偃旗息鼓,心有不甘。
狗卧山墙边,鸡鸣桑树颠;燕雀忙筑巢,风筝悠悠转。初夏的天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杂花生树,荷叶露尖,微风拂拂,浮云蓝天。笑兰心情愉悦,卸下笨重的棉衣,略作装扮步出户外。两人十步一停,相偎相傍,看禾苗茁壮成长,赏麦地金浪翻滚,商谈农田计划,憧憬美好未来。“相见不问好,开口言买码,昨晚出的牛,明晚该买啥?”这是买码地区的口头禅。每当她遇到熟人,或有探访的亲戚朋友,笑兰毫不掩饰直奔主题,然后互相分享买码成功的经验和丰收的喜悦。
可是好景不长,笑兰的病突然复发,这次不同于任何以往,是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痛。她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哭爹叫娘,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牛成只好带着她再一次赶到市肿瘤医院。CT拍片显示笑兰胸腔有两公升积液,主治医生说这些水现在没法处理,只能控制,并且淋巴结已经扩散至肺部和骨头,人的健康状况很不乐观。这就意味着她要重新周而复始的放疗、化疗。
笑兰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牛成只好接受医生的第二套方案,开了些药带她回家,边用西药遏制癌细胞成活率,边吃中药增强身体的免疫功能,然后毫无着落地准备再次筹钱。
回到镇上,两人下了客车,牛成将笑兰安置在候车大院里木靠椅上。龚毕运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甚感意外和忻辛,“成老师,你好你好,很久没见面了的!”
两双手紧紧地抱在一起,真诚有力,久久不舍。岁月沧桑,龚毕运红光满面,额头上原有的几道皱纹,顺着面部肌肉的纹理展开,越来越宽阔,完全有别于城里老人脸上细密白皙的纹路。牛成感叹:“转眼四五年了,您身体硬朗,还是原样啊!”
“岁月不饶人,已经一只脚棺材里,一只脚棺材外,不中用啦!”龚毕运车过头盯着笑兰,摇头叹息:“天灾人祸,兰姐怎么患上这病哟,我早听别人说过,真是好人多磨难呀。”生病的人就怕冷,一冷浑身毛细管收缩,血路不活,脸色苍白。笑兰头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嘴唇细微地颤动着,像在说话,像是在抽泣。背后的茶花树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天空一絮白云移动了,日影穿过树叶间隙,投射在笑兰脸上,她把人生的痛苦和惋惜深深地埋藏于心底。
牛成想到龚毕运为人耿直,家境不错,心中燃起了希望,“这几年您怎么样,手头还宽裕吧?”龚毕运心领神会,连连摇头,“宫儿出嫁后我又讨了个老婆,受活罪呀。她年龄小我十多岁,打扮后还有几分姿色,就是不做事,花钱像个年轻人。我喜欢买码,手气一直不好,这两年把原来的一点老本啃光了。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啊,今天老婆又闹情绪,听说来街上买东西,我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唉!”
出门观天色,说话看脸色,牛成估计这曲戏不会有下文,只好打住话头,“您要是为难就算了,这年月花钱容易赚钱难,种田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另做打算。”
龚毕运看着牛成,回忆起几年前的辉煌岁月,而那些快乐的日子与他是分不开的。他仿佛欠了他的人情债,没补偿于心不安,吞吞吐吐道:“我手头作难倒是有个办法,这几年我姐和姐夫都去世了,澳大利亚的外甥、外甥女几乎断绝了往来。龚宫不当回事,水平太差,嘴吧也不乖,这几年靠别的事谋生,几个字快丢完了的。我想你能不能帮着再写封信去,要他们照顾我一下,那帮畜牲个个都是大主子,随便施舍一点我够花的。这样吧,要是他们寄来五千元,我留三千零用、买码,借两千给你;要是汇一万来,我俩二一添作五,都是老交情知根知底的,还有什么不相信?”
牛成见他揸开五指绘神绘色,讲得如此恳切,自个也动了心思,“您的情况我熟悉,去年又听龚宫说过一次,既然您有心帮助,今晚我抓紧把信写好,明天早晨您赶紧发加急信,怎么样?”
“小弟,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自始至终看好你啊!”龚毕运感恩戴德,重新握住牛成的右手。
回家三天,只借到四千元,牛成起床后神色悒郁,心如乱麻,决定到外面走一走,呼吸田野的新鲜空气。昨晚落了一场大雨,三米宽的水泥道泥泞路滑,留下一串串竹叶状的鸡爪印。乳白色的晨雾裹在树林边虚无缥缈,校舍还是三栋房子,冷冷清清,五年前的几颗小泡桐,而今已状如巨伞。操场被圈了起来,古老丑陋的二五八青砖砌成的围墙,内墙没有勾缝,没有抹灰,裸露着狰狞的面目,留下一片萧条景致。曾经的琅琅书声已是明日黄花——辉煌了十多年的龚牛小学,由于生源锐减,第二轮“撤点并校”使之为空舍,山墙檁子断落,院内杂草丛生,成为麻雀和蜘蛛的乐园。
过去偌大的加工厂、预制板厂、综合商店全部夷为平地。取而代之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店铺——前三年龚毕礼的姨夫宋国平从村干部岗位上下野,正赶上席卷乡镇的买码热潮。他揣情度理,抢抓机遇,做起了首任码庄。由于他左右逢源,独家经营,这几年财源滚滚,方兴未艾,再度成为龚牛村煊赫一时的人物。
近乡情更怯,牛成缓行漫步,小店里传出激烈的争执声,这大清早吵什么呢?来到店门口,龚毕运气愤地诉说:“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成老师,你评一评理,我在他手上接连包了九期红波,前晚过来下注,他感到没油水,风险大再就不接单了。十期果然出了红波,你说恼火不恼火?有不有这样做庄家的?之前你可是说得花儿香月儿圆,拍着胸膛表态了的,包单一直包到底,中奖百分之百赔,现在哪能出尔反尔呢?那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龚毕运是二十、四十、八十滚着倍往上翻的,他认为这是一种赢钱的公式,不仅能扳回上几次的本金,最后必定稳赚不亏。谁知道链扣延伸了三个多星期,突然脱节了,他当然气得要吐血!
宋国平个子不蛮高,脸也不算大,这些年碰上了好日子,颈项粗壮得出奇,头、脖、胸三位一体,仿佛胖人膝盖的上下。他一五一十地解释:“前晚我给你讲得清清楚楚,这几天派出所查得很严,夜里有便衣警察盯梢,到处在捉人,我为你这点绳头小利抓去罚几万,关几个月不是见了鬼?”
改革开放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已经结束,“历史的孝子贤孙”和“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再也不夹着尾巴做人了。龚毕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义愤填膺地责问:“既然查得严,为什么别的庄家照样在写单?我怎么没有看见一个便衣警察?也没有听说抓去一个人?你自己舍不得花钱打点,你只考虑个人利益,我的损失谁来补?要是前晚不断桥,我一万块钱到了手,老婆决不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