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母从一楼卧室里拿出一个小包,将钱放在炕桌上,“你点一下,这是五万。”牛成把五扎百元钞票分别塞进夹克内袋里,套好拉链,不屑地说:“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是信任的人,用不着点数。”舒母瓷立着,吱唔道:“怎么说呢,现在一刀两断了,你还是打个条为好吧。”这下轮到牛成发楞,他嗫嚅道:“是打收条还是打借条?”舒母八面玲珑地说:“你自己看着办,金花什么也没说,我想总是有个条子妥当,到时她说这钱没有给你,什么凭证拿不出来,以为我私吞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话太明显,牛成像食了一条毛虫,大倒胃口,刚才亲亲热热的人怎么像变色龙呢?可人家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他接过她早已备好的笔和纸,思索着立下字据,注明了还款时间。舒母收好便条,雨过天晴,笑哈哈地说:“你看只顾自己讲话,忘记晟晟了,我去把她喊下来。这个伢子,成天守着动画片。”接连呼了两遍没有动静,舒母独自上了楼。
二楼客厅里,唐怡、舒晟蜷卧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怀抱绣花垫包聚精会神地看《猫和老鼠》。她们听说牛成来了,连电视也来不及关闭,像两只蜜蜂嗡嗡着飞了下来。“爸爸,爸爸!”舒晟边跑边喊扑进牛成怀里。牛成抱起女儿又亲又抚,百看不厌。舒晟头偏向一边,“爸爸的胡子扎得脸好疼!”
牛成摸了下嘴唇,稀稀落落的两撇胡悄悄钻了出来,他怡然自得地说:“爸爸没钱买刮须刀呀。”舒晟天真无邪地盯着他问:“妈妈给这些钱都用完啦,新房子铺地毯,房间里装空调吗?”牛成苦笑着摇头。舒晟乌黑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他转,“你们冻吗,天气这么冷没有空调受得了,今晚就在这里睡好吧?你老不回来,妈妈搬到巫伯伯家里去了。他那里好多好多钢筋,还有大汽车小汽车,巫伯伯说以后那些钢筋和汽车都是妈妈的!”牛成痛苦地问:“巫伯伯对你好吗?”舒晟歪着头想了下,“对我好是好,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是近视眼,老戴着眼镜,头顶光秃秃的只有几根头发。我喜欢爸爸!”
舒母闭了电视,关掉空调,下楼梯时责怪道,“哎呀,晟晟,你哪里这些话?小孩子不懂事多听多看,少说为佳!”牛成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声问:“今天跟爸爸去医院好啵?哪里有空调,天山哥和天龙哥都来了,一家人可热闹哩!”舒晟无法表态,拿眼睛问奶奶。舒母摆动着手说:“不去,医院是病人呆的地方,那里人太多了,很容易传染病的。”舒晟撒娇的噘起小嘴,“爸爸没车子,要是有小车我跟着回去玩唷。”舒母看着父女其乐融融,低叹一声进厨房升火煮蛋。唐怡端来水果糕点,良好的教育薰陶下她显得热情礼貌,训练有素。
前庭里飞来一只蓝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挪动,走了一会儿又飞到坚固带刺的铁删栏上;它被别墅前漂亮的景致给蒙住了,感到这不是自己玩耍和筑巢的地方,起身飞走了。
中医认为乳腺癌是因为情志失去平衡,肝气郁结或冲任不调,气血运行部分阻隔,气滞血凝,经络瘀塞于乳房中所致。笑兰做完放疗、化疗回到家里,那些扶正祛邪,标本同治的传统中成药,红豆衫、小金丹、醒消丸、孔氏乳癌散,等等自然少不了。由于化疗药物对皮肤的毒性反应,她的头发呈片状脱落,零乱稀疏,她干脆剪成半寸长,如同精神病患者的模样。春雨淅沥,无穷无尽。笑兰昼夜不分的躺在床上,吃饭靠牛成用茶匙喂,洗脸要牛成端水,连大小便也不方便,真是痛不欲生,受尽折磨。
雨过天青,久违的太阳终于露出了脸,大地早已春意盎然。金灿灿的油菜花枝繁叶茂,淑女般地静立着,引来无数意大利工蜂追花夺蜜。齐腰深的豌豆在一边浓得化不开绿,手牵手地攀谈。大堤上黄牛啃着柔嫩的地皮草,悠闲反刍,感激大自然的恩赐。水牛膘肥体壮,牛绳盘在犄角上,吃饱了瞅着铜铃般的双眼到处寻畔滋事。邻院忽然响起公猫发情的仰天长啸声,阿比西尼亚小猫不懂不管,用前爪抹了把脸,好奇地盯着面墙下蜗牛爬过后亮晶晶的痕迹。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晴天,牛成将笑兰抱了出来。由于久卧病床,不见日头,她浑身浮肿,面无血色,惨不忍睹,既怕风又担心别人看见了讥笑,只好坐在堂屋里竹躺椅上。暖融融的春晖斜射进来,笑兰微启眼皮,看见了斑斓多彩的阳光和树叶,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春天和未来。牛成从藕煤炉上取下咕噜咕噜的瓦罐,滗干熬好的中药,一条干一条干喂予她,安置好后拿出礤子礤马铃薯,准备午餐。笑兰受阳光的启发,病恹恹地说:“你们把镜子藏起来了吧,拿过来我看一看,几个月没照镜子了。”牛成敷衍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老样子。”笑兰颇有微词地催道,“去呀,我这几天眼睛皮老在跳,不知跳财还是跳祸,该死啊!”
“那有这些讲究,没事别七想八想。”牛成再三劝慰仍拗不过,只好从二楼拿了下来。笑兰从镜中看到自己惨白虚肿的面目,令人厌恶的身子,怆然泪下,“这哪里还像个人形,要死赶早啊,免得人财两空害了一大家子!”牛成接过镜子安慰她,“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退财消灾哩!钱是人挣的,人在就有钱。你不要灰心丧气,胡思乱想,医生多次交待过,生活要有规律,膳食要合理,家庭要和睦,人要静养。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好起来很快的。”笑兰心灰意冷,“好个鬼,你们老是骗我。如今你也没活做,整天陪着,我这病不知要拖多久,欠这些债来世还得清?中秧要下种,棉花要做营养钵,怎么得了哇!”
牛成思索着说:“彩霞答应明天过来帮忙,看来今年我只能在家里边照顾你,边种地了。那点活你不用操神,只管安心养病。这些年苦熬苦过,同样拖出来了,不就是一道坎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年跨过去就好了的。”笑兰唉声叹气,“彩霞从来没有吃过苦,几个月身孕了,做事怎么行喽?”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两人相濡以沫促膝长谈时,胖哥提着两包礼品人未进屋声音先到,“兰妹子,小病是福,这下免疫力提高了可好哩!我回来两个多月,前晚麻子哥说起才知道,今天天气转晴了,得过来问候问候,聊表一番心意。”
那年胖哥帮助开发廊,从事皮肉生意,被判刑两年,出狱之后猫一天狗一天,东折腾西折腾,一直没有混出名堂,哪有面子回南朝,今年只因他母亲病逝,迫不得已回家料理丧事。村里人无从知道他在外面的磕磕碰碰,光看到他肥头大耳,衣锦荣归,有了几分达官贵人的气象,都以为他赚了大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更为靠谱的是他离婚后重新找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这在乡下是成功男人显摆的主要资本,人们自然更加刮目相看。其实他的二婚老婆王梅梅,至今还在监狱中劳动改造呢!
“咦,什么风把贵人吹过来啦,稀客稀客!”两位莫逆之交的男人拉过手,牛成接过包,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堂屋,陪客而坐,“是祸躲不过,躲得过的不算祸,她是这个运气有什么办法。”几年不见,如今胖哥似乎更精练了,很富泰的一张圆脸,衣冠楚楚,髭须浓密,油黑发亮,根根均匀,脑后长发披肩,既有释迦牟尼的形象,也有塞万提斯的风范。
“做了手术没事就算好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操什么心,钱是用的水是流的,现在房子竖起来了,两个儿子人高马大,六月的债还得快,往后还愁挣不到钱?”胖哥不愧跑江湖的人,重感情,讲义气,口若悬河,安抚之言冠冕堂皇,极为熨贴。
无事不登三宝殿,牛成按笑兰的意识,沏了两杯茶,边走边说:“手术、放疗、化疗都做完了,这几天她气色好了很多,就是不能断药,一直要护几年。”
“人住进了医院,百元的票子只能当十元用,得病不花钱还有什么地方花钱?”胖哥从兜里搜出一叠百元大钞,回忆着说:“转眼几年了,那时我借你两千元,你帮我看过场子,一齐还你三千怎么样?我们两兄弟,上点当讨点好都是小问题,说到明处就行了。你还要钱治病吧,差钱我借点给你?”
胖哥虽然无职无权,无德无才,在龚牛村也算个小名流。牛成为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感到自豪,“她每个月需要两三千块钱的医药费,你有钱借点我更好。”
胖哥数了一沓票子递给牛成,很有些桃园结义的气节,“钱放在我身上生不崽,你数一下,总共八千,除去三千,算借五千元给你。”
“数什么,我还怕你少了吗。”牛成也有几分豪爽,将钱放进衣柜里,转身快言快语,“梅姐现在做什么?”
“她还要几个月才能出来。”胖哥心不在焉露了马脚,窘迫得在心里骂娘。
笑兰自惭形秽,早已将纱帽扣在头上,只留一双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她估摸梅姐是胖哥的新夫人,接过话问;“梅姐是你老婆啦,她去哪里了,怎么没有跟着回来?”
朋友面前莫说假,妻子面前别道真,胖哥曾经保守了自己和舒银花的秘密,牛成理所当然投桃报李,心照不宣。懊悔失言之际,他赶紧帮着搪塞,“这个你不懂的,梅姐有个亲戚在英国,她去旅游要几个月才能回来。”
笑兰羡慕地看着胖哥,如同参拜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不出门身不贵,你有能耐呀,钱成把抓,老婆越换越漂亮,自己越长越年轻。我里工程做不成,欠这些债怎么得了?男子汉整天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讲价还价,斤斤计较哪行呢!再过两个月我身体好一点,又让他跟着你去混?”
胖哥的灵魂归了位,所出之言大得无边无际,“急什么,外面赚钱的门路广得很,去年年底吴班长的老板接了个工程又是两个多亿,他们的活路少不了两千万,今年明年都做不完,事件多着哩!”
牛成的思绪跨越了时空和地域,感叹道:“吴班长古道热肠,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确是个好人啊!那年王三三被电打死,他赔了很大一笔钱,我们的工资一分也不少。要是再去广东,我还得看望他一下。”
胖哥满脑子歪门邪道,此刻又打起别的如意算盘,“这几年我没有在外面少跑,活路确实广,只是毛多肉少存不了钱。老话说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茅草屋,这趟回到家里我有点舍不得出去了。”
牛成疑窦的目光看过去,“怎么啦?”
“我回来后找了个上线写码单,才几个星期,一万块钱进了腰包。风不吹雨不淋,不投资不操心,打工哪一份工作既有这么轻松,又有那么高的回报?老是只想着往外面跑,家门口这么大一块肥肉丢掉多可惜!”胖哥神态安详,目光炯炯,像个体面的绅士,把那挣钱的行当吹得天上绝无,地下仅有,只要做下去完全可以同房地产商媲美。
这番玄而乎之的话正合笑兰的胃口,生病几个月没买码,心里一直痒痒的,听到言之凿凿,她像食了兴奋剂,坐起身子,似乎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写码单真不错啦,这两年宋国平做庄家发了大财!楼房、面包车、联合收割机全是做码庄赚来的。到了开码的晚上,他店子里人川流不息,地动山摇,去迟了还进不了单呢!”
牛成不敢苟同,“变质的食品不要吃,违法的事不要做,要是抓几次,罚几次你还眼红吧?”
“这你就想错了,吞单可以忽略不说,只算百分之十的手续费,每个月也有大几千元,一年抓一次两次,罚一万、几千元算什么?三四年过去了有几个庄家被罚过,平均罚了十分之一吗?人无夜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老弟,这年代不走点绝径,老老实实,就会掉在后面当尾巴哪!”胖哥满腹经纶,独辟蹊径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笑兰呶呶不休,“他就是太正经了,一点犯法的事都不做,怎么不穷?要是听我的前几年回来写码单,赶在宋国平前面,现在不说八十万、一百万,楼房早就盖好了,哪里还会欠债啊!”
胖哥自鸣得意,“这点确实没错怪,所以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不愿出门正因为如此。”
笑兰听说胖哥当了码庄,更加顶礼膜拜,敬称大姓,“龚老板,今晚买什么数?我房子做好后一直没买过码,你开张了我想碰一碰运气,也算给你捧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