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湖面居然泊着一条鱼船,诗情画意,助人雅兴,让人追忆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千古名言。湖水表面清澈,碧波荡漾,内容却包罗万象,十分腌臜,废水、化工染料、家禽排泄物,无所不藏。小船下水不久,新刷的桐油金黄耀眼,两把木桨玲珑结实,一张丝网置于舱内。牛成好奇心切地踏上去,失去平衡的船首猛然下沉,尾部翘得老高。舒金花找到了乐子,两脚用力,故意使船剧烈晃动。牛成战战栗栗,吓得蹲下身子,双手攥紧两舷,连大气也不敢出。
“做皮肉生意,耀武扬威,我算服了你,今日还有趴下的时间?!”舒金花大显身手,将船划向湖心没有荷叶的地方,摇得船直打团圈。牛成昏头转向,连大气也不敢出,三魂掉了两魂。舒金花乐得花枝乱颤,“你个傻鸡公,别蹲在船头!妈的,今天要不是看到你膝盖受了伤,非掀到湖里不可,让你成落汤公鸡,看你还牛逼吧?”
牛成俯身来到舱内,持续贫嘴,“近山知鸟音,近谁知鱼性,你是渔场的,摇船划桨当然有两下子。我还是小时候游泳过,不太懂水性,更没有划过船。”
“我蛙游、仰游都能够几百米,潜水二三十米没问题。往后你胆敢欺负,我把你拖下水,好好地收拾你!”舒金花野性十足,火辣辣地挑逗。
“奴才岂敢犯上,除了睡觉略占片刻便宜,其余听候吩咐。”
“这话还中听,过几天带你去游泳馆,这水太脏了。”
“我一不是大款,二没有身份,去那些公共场所抛头露面干吗。”
“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远离娱乐场所实为上策,舞厅、酒吧去多了再好的人也会染坏。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些惹是生非的地方,只是觉得同你在一起开心而已。”
玩也玩了,说也说了,两人愈发觉得息息相通,合缝合榫,心底的爽快充实得连针也挤不进去。
莲湖深处水波不兴,凉风徐徐,荷叶迎风招展,莲花交相争艳。舒金花坐于船尾倾心相谈,“夫妻还是同一地方的好,风俗习惯,人情世故都熟悉适应。我同尹铁民因为语言障碍不知闹过多少别扭,两人单独在一起没事,虽然他是广东人讲白话,我也讲家乡土话,但我们毕竟在城里读了几年书,外面混了这么久,普通话不标准也过得去。要是单独同对方老人生活在一起就麻烦了,不是这个问题,就是那个问题。有一年我父母来县城过春节,住了七天,尹铁民时不时夹杂几句白话,我多少能同懂一部分,父母完全囫囵吞枣。老人们讲话,他也是一知半解。我找几个人陪着打了两场牌,他嫌吵了,嫌不卫生,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板着脸,连睡觉也屁股朝外。开始我哄了两次,床上的事靠哄怎么行呢?后来我也没心情了,你是老公怎么啦,大得过我父母,他们没有儿子,不靠女儿靠谁?”
“你们就为这事分居?”
“这只是次要的,我同他家人也水火不容。说起来他家里同样在农村,前些年靠征收成了小市民,暴富之后做了两栋五层的楼房,每个月租金就有上万元的收入,村里企业多,分红自然不少,两兄弟一个中专生,一个本科生,都还可以。按道理这样的家庭,两位老人该坐享清福,安度晚年了吧?可他们还要种几亩地蔬菜,打药、施肥、浇水,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每当我看到他母亲蹲着一辆烂得不能再烂的自行车,驮上两篓青菜,披一件簿膜雨衣站在风雨交加的街道边卖菜时,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味俱全。”
“神仙也不会相信,这么好的条件,坐着不动一年有十多万元收入,还去种地卖菜?”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亲临其境,我也不会相信,可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两位老人那么勤劳朴实,这个家庭应该容易相处?”
“不错,这方面没得说了,可语言不通,让我无法在那个家里适应。他们讲的不是真正的广东白话,比白话更加老土,更加咬口,更加难懂,只有土生土长,或者在那地方生活过几年的人才能交流,我这辈子算是没希望了。坏事坏在尹铁民的弟媳,她是本地人,本地人排外哩!”
湖里风见大了些,花蕾轻摇,荷叶微颤,水面皱纹连着皱纹,如同老母猪的肚皮。舒金花只顾说话,小船随风而荡。几株昂立的莲杆徐徐伏下,采粉的蜜蜂窝着满肚子气飞离花瓣。黑不溜秋的水鸟连跑带跳,逃之夭夭。剩下一只瘦小的青蛙盘坐于荷叶上,骨碌碌的双眼傲视着缓缓而来的庞然大物,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慨。
牛成已完全融入她的话题,不时插言,“语言不通也好,排外情绪也罢,你是跟尹铁民结婚,不长期住他老家有什么问题?”
舒金花百谈不厌,“其实他弟媳没什么文化,人长得也不怎么样,好吃懒做,满肚子祸水,在尹家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器了,老老少少对她全无好感。婚后她感到势头不对,竟然放出狠话:这十年你们一不指望我做事,二不指望我存钱,三不指望我生孩子。
此话传进尹铁民的耳朵,即刻叫来其弟,狠狠训斥:‘你太没眼光,太没原则了,品行这么差的女人讨来做老婆,全世界的女人死光啦?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做事,不存钱,不生孩子有何用?老话说放账图利,娶妻图子,连这个道理也不懂留着当菩萨?养一只宠物还可以开心,养一头牛还可以干活,你图她什么?积极向上的人,带来的是一片欢乐,忧郁阴暗的人不仅自己寿命短,所生的孩子也会怪癖、笨倔、孤独。尹府追溯祖宗三代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如今家里居然引进这号不良品种,真是伤风败化,有辱门庭,丢了父母的脸,卖了地方的丑,长此以往尹家大业终究会败在她手上!’潜意思只差逼他们离婚了。
出乎意料之外,这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女人第二年居然生了个胖小子,打了个翻身仗。有了本钱后她更加得意忘形,高高在上,孩子往婆婆怀里一推,整天泡在牌场里,不管不顾。尹铁民实在忍无可忍,又开始打抱不平,‘妈,你们把她宠得太不像样了,不上班,不下地,不做饭,不洗衣,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管,哪有这道理。您一把年纪了,忙完外面还要忙家里怎么行呢?’岂料他妈不但不发脾气,反而笑容可掬,‘无恩不结父子,无冤不成婆媳,命中载定了的,她有这个功夫本领么。’说完用布袋背起几个月的孙子,光脚踩着旧自行车又去地里摘菜去了。尹铁民像当头挨了一棒,从此不干涉兄弟的事,再也不经常往老家跑,再也不大把大把地给家里汇钱。炒熟豌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己补,哪能这样,有钱也不大方施舍了!”
牛成抑制不住地笑道,“阳世间居然出这样有趣的事,这样有趣的人,真是懒惰人懒惰福,懒惰人儿住高屋。”
“正话反说,他妈不是在责怪我们,傻瓜才听不出!结婚几年无生育,计功行赏排后头,从此我们背上了思想包袱。前年我在那边过年,广东人挺相信迷信的,商人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敬上一柱香,招财纳福,乞求平安。平民百姓每个月初一,十五同样装香烧纸钱,什么忌日、鬼节、冬至节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根本搞坨索不清。那天是辞灶日,夜幕时分,我打开大门,树边茶盘里摆着熟食贡品,一排香火、黄表快要燃尽,烧完的纸灰飘飘忽忽,像牛虻般乱窜,实在影响市容,妨碍行人,于是我舀了两瓢水泼在纸钱上。婆婆出来后,满脸密集的皱纹紧绷得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叽叽哇哇数落了一顿。我什么也听不懂,但从她凝重的表情里看得出要么是指责,要么是痛骂,因为她是长辈我就让了,忍了。那个毫无教养的弟媳出来后先是一跳三尺高,用半生半熟的普通话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右手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将我吞下去。要是在这里我会一巴掌掴过去打死她,我比她长得高大,凭什么受人欺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求助的目光转向老公。尹铁民不但不帮我,反过来奚落道:‘你瞎掺和什么?上楼去!’不知者不为错,我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让他一大家子凌辱欺负?
翌日得知那纸钱烧给冥府之后,尹家未满周岁的孙子便可逢凶化吉,平平安安;两瓢水泼下去,熄灭的是纸钱,断掉的可能是尹家的香火。我和尹铁民结婚几年还是二人世界,好不容易盼来个继承者,却有人嫉妒生恨,包藏祸心,这就涉嫌争夺财产,谋财害命。那可是妯娌弟兄之间最尖锐,最敏感的事件,最容易闹矛盾的导火索,我成了尹家的公敌。”
牛成耐着性子听她娓娓动听,不时插上一句,“这些都是次要的,只要你们两口子感情好,不住在一起就OK了。”
“怎么不好呢?我们是自由恋爱,他脾气温和,相貌堂堂,结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想这辈子稳稳当当,无忧无虑了,哪知道婚姻除了感情之外还有诸多事件左右,没有孩子首先输了个大砝码,家庭因素也是其中之一。前年他嫁小姑子,我不得不跟着去一趟,那地方有个礼节,结婚当天上午新郎手捧鲜花,把红包和喜糖放在一个竹篮里,待女方家人吊上二楼再开门迎接。这天当竹篮升到半空时绳子突然断了,竹篮翻了个底朝天,楼上楼下的人都惊呆了——那可是我提供的一条尼龙绳啊。向来和蔼可亲,不善言辞的尹父,乌紫着脸嘣出一句粗话,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感到那话挺重挺脏,老人若不气愤至极是不会失态的。”
竹篮坠落意味着小姑子的婚姻失败,绳带断裂昭示着小姑子人生的曲折,这晦气也就给尹家带来连锁反应。小船时不时动两下,舒金花持续絮絮叨叨,“我躲在房里伤心得直淌眼泪。这是天意,还是人为?我曾经仔细检查过绳子,够受力够结实的,只是后来由那个可恶的弟媳系上去的,她会不会从中作手脚,剪开半个口子?但我没有掌握证据,无可辩驳。此后整个尹家的人,上上下下,开始鄙夷我冷落我,仿佛我是条臭虫、扫把星,是一只光吃粮不下蛋的鸡,更气愤的是他们竟然不声不响将主楼过户到他孙子名下,那可是我们出资了一半钱建成的!尹铁民是个孝子,遵重父母意愿逐渐疏远我,好端端的工程不做,非要去广州发展,他说他的根在南方。那我的根在哪里?要是跟着一起去,死在他家里连收尸的人也没有,在这里我至少有亲戚,有同学,有朋友啊。星星和星星看起来很近,实际上有着上万光年的距离,而人与人一旦有了隔阂比那距离决不会小,从此我和尹铁民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舒金花在阴霾中徘徊挣扎,笑兰却经历着生离死别的巨痛——病榻上沉疴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母亲终于到天国享福去了。牛成接连耽误了几天,猜想要蘑菇的客户等急了,骑上摩托车一个劲地向县城进发。
舒金花听到摩托车喇叭声,扒开窗帘瞄到牛成,激动得如同小蝌蚪终于见到了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楼下,“干吗去了,逢双日我一直望眼欲穿,守在这里,想死我啦!”甫一见面,牛成想多解释几句,她捧起他的两颊不由分说地凑过头来,哼哼唧唧,动人心弦。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只怎样来到楼上的,牛成引而不发,只是激情拥吻,吻得她头皮发麻。
“腿没复原,还护痛?”舒金花怜惜地摸了遍他的膝盖,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BB机放置床头,然后,“摩托车给你了,这次配个扩机,再不召之即来,我干脆让你太监!”
人都有兽性的一面,那个叫情欲的门一旦打开,也就不再顾忌羞耻,不再受制于灵魂。传统的人如此,新潮的人更是如此,那个份上渴望的是激情,渴望的是燃烧,渴望的是醉生梦死。
托尔斯泰有言在先:身体应当是精神的奴隶。舒金花饮鸩止渴,像找到了所罗门宝藏,整天乐不可支,只羡鸳鸯不羡仙。每当牛成满嘴酒气,一身汗水如同滔滔洪流袭向她时,她就情不自禁地拥紧他,如入仙境,“我们虽然不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也不是我的初恋,但更加有回味,更加值得珍藏,我这辈子注定了会成为你的奴。”此后她特地配了一套出租屋钥匙,让他随意进出,尽兴光临。
这套钥匙既能打开大门耳房,也能开启一个女人的心扉。而立之年的穷光蛋竟然拥有红颜知己,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成就——一夜之间在县城有了栖息之处,未免有些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牛成占尽了两头,仿佛蹒跚在荒诞不经而又逻辑合理的梦境中。可这些都是货真价实,触手可及的事实,他飘飘然,对自己倾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