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早上,舒母买来一篓子肉食、糕点、水果,大包小包地往别墅里拿。舒晟穿着色彩斑斓的滑冰鞋,一溜风地滑了过来,突然拉住她的手,“奶奶,买这么多鱼这么多肉干吗?”舒母边忙边说:“今天是中秋节,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当然要吃好的。”
舒晟两个星期未看到牛成了,激动起来,“一家人团聚,伯伯也要回来吃午饭啦!”舒母的拿手好戏派上了用场,持续哄她,“你伯伯在工地上忙,这段时间回来不了。”舒晟又捉住奶奶的手摇啊摇,脸上挂起哭的幌子,“我要去伯伯那里,我要去伯伯那里!”
“小孩子真是蛮不讲理,听你的去去去!”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舒母拗不过,上楼换了衣服,再出来已是大花丝质缎褂,时兴的低腰踩脚长裤和中跟皮鞋。可谓树老根不老人老心不老,但脖子上大肠一般的褶皱却格格不入——那是无法遮挡的部位。
舒母骑上电动车,带着舒晟来到万和小区宿舍楼。甫一开门,舒银花看到母亲边说边递眼神,猜出了事件的真相,合伙蒙骗小孩,“晟晟的伯伯买材料去了,等一会才能回来,你先同哥哥玩一会。”舒晟辨不出虚伪,果真同唐淡玩智能积木,搭好了房子又拆,拆了再建,不厌其烦。舒银花笑呤呤地说:“这小八哥喂家了的,怎么得了。”
“栽花傍墙,养女像娘,她爸爸妈妈出类拔萃,她肯定也不差哟,基因好了嘛!别看她只有四岁多,记性好得很哩,每天上课老师讲的什么内容,回来后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而且悟性极好,你要是落下相色,她就知道你不高兴了。刚才我只是说过中秋节一家人在一起吃好的,她就想到了她伯伯,她就哭着要找到这里来,你看多怪气,长大了只看好聪明的!”舒母颇有成就感,越说越自豪,绘声绘色,弄眉挤眼。
“孩子即小见大,记得那年她才一岁,刚学会走路,看到卫生间地板上有水,她无师自通,两只手撑在地上怕摔倒,想起来就搞笑。”
两人天南地北扯谈时,舒银花的手机响起,她笑逐颜开接上了话头,“兰姐,中秋节快乐,新房子建得怎么样那?”笑兰在那头说:“天气晴朗做起来快,外面粉涮完了的,只等室内装修。现在你们不忙,天气凉快了,要奶奶把唐怡、晟晟和唐淡带过来玩,房子再宽敞了,有地方住啦!”舒银花乐哈哈的回应,“好啊,到时候我们要来参观大厦,祝贺乔迁之喜的!”笑兰喜不胜收地说:“上次你不是要把唐淡带过来看病吗?我已经给我堂哥讲过,不管怎么样多看一个医生多一份希望,我堂哥会尽心尽力的!”
舒银花对撒过的慌言记忆犹新,脸不红心不跳,继续信口雌黄,“那是那是,不过现在医学院有个副教授正在研究这道课题,前天又来打了两针,假如没有效果再去找你堂哥,那可得麻烦你的!”两人异常亲热,又聊了一会才合上手机。
舒母惊诧地问;“像笑兰妹子的声音?”
“是她邀我们一起过去玩咧。”舒银花百思不解,“难道她还蒙在鼓里?”
舒母将信将疑,“怎么会呢!上次你不是说她和牛成在这里吵过一架吗,还哭哭啼啼的?”
舒银花眼睛发亮,那天搞笑的场面仿佛又呈现在眼前,“是闹过,我在阳台上看见他俩吵着出了小区,后来却风平浪静的,晚上牛成回宿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舒母由衷的感叹,“才这么一点毛毛雨,那脾气真是载福之人哩!要是换作别人不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上屋?”
舒银花谛视着母亲,似乎在搜寻蛛丝马迹,“现在牛成同晟晟的妈妈还有以前那么好吗?”
舒母和小女儿都是小学文化水平,脾气直来直去,肚子里在不了多余的话。老人叠起腿,点燃烟,兴兴头头,娓娓动听,“好啊,好得出奇!有时间就上网发短信,逮着空打电话,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俗话说驾船操心,做屋费神,这当口他还来住了两夜,我都不知道他两头吊着怎么下台的!”她哪里知道大女儿是在同别的男人上网聊天,自个儿杞人忧天。
“我以为上次一吵一闹,兰姐从此会断绝往来,想不到今天居然还打电话请我们,哪有这么好的脾气?”舒金花仍然将信将疑。
“这么长时间肯定想通了,自己不愿离婚,对牛成又没有办法,不如顺水人情。”舒母看着小女儿,慎重起见,“他们三个会不会真的拖下去?前一阵子我问过金花,这两年她一直没有避孕,怎么老是怀不上呢?”
“这可是怪事,当初生晟晟他们同居第一个月就有了。现在几年了还怀不上,怎么说得过去?”
“是啊,我就犯嘀咕,过去会养人的一年一个孩子,现在晟晟四岁多了,正常的话早就该有二胎!”
“不然,要他俩又去做个检查。”
“是不是牛成有了毛病,要另起锅台,改朝换代?”
“这事真不好说,你和姐拿主意。我自己一身癞子无手抓,唐淡的毛病没一点好转,怎么得了?刚才兰姐要我把他带过去让她堂哥看一看,现在她正忙着做房子,哪有空?”舒银花看着半痴半呆的儿子黯然神伤。
舒母楞了半天回过神来,提醒她,“现在牛成的事已经穿帮了,笑兰还打电话过来,说明她恨心不重,大度贤惠。那房子是包给别人做的,你去了她再忙也会抽出时间相陪的。只是你要同唐魁商量好,不要到时候又怄气!”
“他在房里睡觉,为这事儿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等会我再跟他商量一下。”舒银花顿住,母女俩在压抑的气氛中沉默。
舒晟悄无声息地在姨妈背后,时而用梳子替她梳头,时而用橡皮筋将那束头发扎成一个又一个怪样,乐此不疲,“姨,你头发好厚。”舒银花皱眉做相,故意逗她,“谁是你姨,我们根本不是亲戚,看在你爸爸妈妈的面子上,才要你进来!”舒晟歪过头瞧她,“骗人,我们是亲戚,你和我妈妈长相一样。”
舒银花左手掩嘴,笑不可仰,“你妈的鬼,既然我俩是亲戚,你上学前班了,跳一个舞给姨看!”舒晟来到中间,略作思索,真的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嘴里咿呀咿呀,声情并茂,出神入化,两个大人乐得哈哈大笑。一曲终,舒母拍手拍脚地说:“我还不知道乖乖这么会跳舞了呢,再跳一个,奶奶奖葫芦糖给你吃!”
“我要同唐淡哥哥一起跳小鸭舞!”舒晟讲完一手牵住唐淡的手。唐淡正在吃糖粒子,口角流水,听说要跳舞,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舒晟右手一指,挤眉溜眼地挖苦他,“丑态百出,五岁了还不会讲话,他是个哑巴!”
“晟晟,再不许这样说,姨会打你的!”舒母卷珠帘,蹙额眉,严厉教训孙女。
舒银花早已绷紧了脸,泥塑木雕一般,她怎能不痛心疾首?人家同年龄的孩子聪明伶俐,笑语喧天,自己的孩子像个榆木疙瘩,连最简单的话也不会讲。舒银花的心像掏空了,无论怎么看儿子都不赖呀,五官端正,清俊秀丽,为何总是不开口讲话呢?她俯身双手捧住唐淡的头,泪眼婆娑地说:“儿啊,母凭子贵,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妈别无所求,不要你会读书,不要你会赚钱,只要你能讲话就行了。是窑门口的大石头镇住了你的脉路,还是鲤鱼潭边的老槐树障碍了你的灵气?是唐家祖宗得罪了菩萨,还是我们没有装香求神?是妈做了丧天害理的事,还是你爸的命与你相克?是你祖坟没有葬好,还是你家族的遗传祸害了你?儿子,你说呀,妈不能让你做一辈子哑巴呀!”
哑而非聋的唐淡,鱼虫鸟兽一般与人不在同一语境里,只是静静地盯着妈妈,忽然他清澈的眼洞里涌出泪水,母子俩悲痛万分,相拥而泣。
舒母从卫生间出来,见小女儿满脸忧愁与颓丧,于是嘟嘟哝哝,拿舒晟息事宁人,“老是要来这里找伯伯,我说工地上很忙,总是不听,害得我跑来跑去连发糕还没蒸出来!快回去,唐怡姐姐和妈妈还等着做好吃的,来,奶奶背你。”说完心甘情愿为孙女屈蹲。
舒晟没有找到伯伯,还碰了一鼻子灰,无奈之下只好趴在奶奶背上,下了楼梯,打道回府。
乡里人与城里人不仅仅经济、交通、文化、地域上有差别,连过节也有所不同,泾渭分明。城里人盼望“五一”、“十一”、元旦这些长假、黄金周。农村人却不把这些洋节气当回事,因为没有人发奖金,发物质,发加班费,既得不到实惠,也难享受快乐,更不去漂流、爬山、观潮、看海。于是他们只注重元宵、端午、中秋、大年,这些古老的节气,红红火火,代代相传。待到这日到来,精心办好丰盛佳肴,少则六碗八碗,多则用大方桌大团桌摆放,有客人光顾的盛情热烈隆重,无客人则善待自己家人,下午乃至晚上便在牌桌上度过。逢年过节玩小牌没人抓赌,没人干涉,没人心痛钱,一个个抡臂上阵,广东麻将、四川麻将、长沙麻将、撮牌、骨牌、巴锅、跑胡子、炸金花、斗地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连日带夜其乐无穷。
唐魁虽然在城里混了几年,东搬西转,加之同事多已回家,能在一起打牌的少之又少。打牌是一种氛围,人熟快乐才有意思,因此他不愿去小区的麻将馆。今天是中秋节本应该去岳母家团聚,但他感到进了别墅抬不起头,舒金花在场就有压力,舒母在身边耳根休想清静,再加上个河东狮吼的老婆,等同于身上压了三座大山,何必冷水泡茶自讨没趣,不如蒙头大睡!
其实他早已知道岳母过来了,就是不愿与她见面,一个女婿半个崽,尤其像舒家没有儿子的家庭,二者关系应该更融洽。不错,结婚头几年唐魁同岳母娘家还过得去,可自从他结扎和脚跛之后,舒母好像给自己造成了什么损失,脸上无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也不顺眼。生活本身是一面镜子,你给别人关怀,别人回报你温暖,你斜眼而视别人冷*相待。所以,唐魁非万不得已从不跨别墅门槛。
有两次小聚,正值大快朵颐,舒母咕哝两声那痰就从喉咙涌了出来,如同华丽的西餐厅突然堆了两坨牛屎,那么不和谐,那么不顺眼。舒母不往卫生间去,还故作优雅地扯上两片纸巾,堵是堵了,擦是擦了,那令人作呕的形象能擦得掉,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能堵得住?更有甚者,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巫,冬天尖顶帽上系着两根红缨坠儿,摇来晃去,自鸣得意;夏天居然将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暗花喇叭裙齐膝盖,小腿上青筋像一条条蚯蚓,老人斑比麻子还显眼。嗳哟哟,快进棺材的人了还在装嫩!
舒母瞧不起唐魁,唐魁对她也深恶痛切,若不是她造势壮胆,助纣为虐,舒银花岂敢作威作福,骑在丈夫头上拉屎拉尿;若不是她煽阴风点鬼火,出谋划策,幕后操纵,要照顾她养老送终,自己的大儿子怎么会淹死在渔池里?唐魁对她既恨且怕,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长期做工程依赖着这一裙带关系,才忍气吞声没有翻脸。如今钱是赚了一点,但那哑巴儿子又成了心病,他像散了黄的鸡蛋,完全失去了主心骨。
唐魁偷了一耳朵话,估摸丈母娘尘埃远去,这才面无表情地来到客厅。舒银花立马将笑兰的意思告诉他,“刚才兰姐打电话过来,要我们把唐淡带到她堂哥那里看一下病,你认为去不去?”
坚持不懈,表里如一怕老婆的“东亚病夫”,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胆,久久地斜眼乜她,斜得眼窝里只剩下了眼白,“这有什么好去的,游医治得了这样的顽疾,人民医院还有生意?”
“话不能这样说,你的病不是看了很多大医院没有效果,最后人家给你治好的,要是遇到巧的药方不就有希望了。”貌合神离的夫妻相处久了,舒银花变得麻木起来,本就少得可怜的情感几乎全部倾注给儿子,所以,她对丈夫无可无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