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房内，鸦雀无声，众仆人正安静吃饭。莫然坐在林平和贾四中间，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略带疲惫，直勾勾盯着可口的菜肴。
如今，虽为问剑弟子，但依旧如初，穿仆人衣，吃仆人饭，做仆人事。
在莫然想来，坚持洗衣，算是略帮林平减轻负担，也算是对师傅一点小小回报。却不知，亦是师傅一片苦心，有意让他提升手中之力。
“莫然！”
小男孩儿侧头看着林平，淡淡一笑。
林平询问道：“怎么不吃饭？”
“我……”
“习剑累坏了吗？”
莫然摇了摇头，脸挂无助。
“莫然，剩下最后一条鱼了，尝一尝，这是贾四哥拿手的糖醋鲫鱼，也是你最喜欢的一道菜。”贾四夹起一条鲫鱼放在他碗中。
莫然含笑相谢，垂下了头，岿然不动。林平和贾四相视一眼，脸浮疑云，大有不解之意。
林平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莫然没有出声，缓慢抬起放于桌下的右手。
那手，在猛烈颤抖。
这般状况，怎能拿起碗筷吃饭。林平和贾四轻轻笑着，立刻明白了缘由。
莫然习剑，认真努力。先前练习扎马步，提升手之力，两人深有感触。今日必定又是练习强度过大，手中之力消耗过多，故而颤抖不停。
八岁的小男孩儿为了心中理想，不，或许为了其它什么，却要忍受不属于这个年龄所承担的苦楚，怎不叫人心酸。
林平轻抚红肿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一片怜爱痛惜之情，随即拿起碗筷，一次又一次把饭菜喂入莫然口中。
无微不至的关爱，如一股暖流涌进心间，与滚滚流动的血液相汇，缓缓散布全身，柔抚每一寸肌肤，暖烘烘一片。
莫然痴痴盯着林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泪光，若隐若现。
曾经，父母、姐姐给予了关怀备至的疼爱，而且大公无私，但惊恐的夜晚却让亲人茫茫相隔。亲人走了，一声不吭离开了自己，好似抛弃，好似恨离。亲人走了，不知去了何方，没有留下一语一物，定要深究，那件携带密密麻麻小洞的布衣就是唯一。当今世上，兴许再也没有父爱、母爱、姐姐的爱，只有林平嘘寒问暖。
深秋的云，薄似细绸，笼罩在问剑山庄上空。绸云下，晃动点点青影。呼喝声，两剑交并声，随青影而出，洒在沙尘飞扬的空地。
如曲、如调，婉转悠扬。
空地上，一群青衣弟子正在习剑。
莫然独立一处，手握长剑，目视前方，纹丝不动。陡然，迅速抬起右手，迈步向前的同时，扬剑刺出。刺剑式，猛刺生重劲，力由身起，灌入手臂，落于剑柄，运于剑身，推于剑尖，纤薄剑身如获手中之力，不摇不晃，不歪不斜。须臾间，收回右手，待剑靠胸便又戳出，连续数十次，瞧得一剑影闪过，在一阵戳剑式中，仿佛剑身变长了许多，如一束白光随手而舞。轻戳一阵，赫然转身，横空柔撩，撩剑式的基本动作便发挥得淋漓尽致。撩剑式过罢，快步前奔，挥剑速搅，搅剑式出手，划出一个闪亮银圆，恰如快速旋转的车轮，掀起呼呼之声。
猛刺、轻戳、柔撩、速搅，有快有慢，变化无穷，举手投足间显得熟练。矫捷如风的身子，银亮如雪的长剑，伴随腾空的尘粒而舞。刺向蓝天，戳向大地，撩过白空，搅过疾风。偶尔发出的娇叱，携带丝丝激昂，清越柔声中满含不惧辛苦之韵。
莫然按照四种招式反复练习，一轮方罢，一轮再起，不间断，不停歇，直到脸挂汗珠，湿润布衣。
经过一月练习，四种基本招式熟练掌握，手中之力仍然微乎其微，要达到炉火纯青还需要许多时日，但心神能够尽快投入剑法中，确实让人振奋、高兴。
每日午后，莫然立身习剑场地，挥起手中的剑，刻苦耐劳，矢志不渝，往更高更远的目标迈去。
小小孩儿，自从见到问长云那一刻，便对不怒自威之人由心敬仰。问长云一言即出，众人如获纶音佛旨，附首帖耳，唯命是从。当看见富丽堂皇的大殿，美不胜收的庭院，更是为之感慨，本来以为陈家村后山就是世间最美丽的地方，谁曾想到，遭逢大变以后竟能投身人间天堂，希冀之意油然而生，想必谁都渴望美好。林中偶见的比试，震憾心灵，猛然幻出的剑气光芒，如梦如幻，像日晖月华深深印在了脑中，断然无法磨灭。
于是，咬牙切齿，狠下决心，绝对要做一个万人敬仰之人，必定要手握长剑，挥出惊世剑气。为此，刻苦耐劳，往心中的目标缓缓前进。
万人敬仰之人！
莫然是否明白真正缘由？
在他心中，亲情最重要，然而亲情何在，不得而知。当日陈家村一劫，尚有三人并未遇难，莫然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何许人。
是生？
是死？
假如其余两人是自己亲人，则属不幸中的万幸，但家中共有四人，由此可知，必有一人到了鬼魂归处。在极其幸运的情况下，可能还有两位亲人残存于世，然而早已离开世间的亲人是谁？无论是谁，恐怕也难以接受。
面对问长云，莫然很想询问陈家村一事，屡次话到嘴边，又无法吐出只字片句，不知是有所顾及还是心存畏惧。问长云对莫然疼爱有加，众人自是知晓，但不怒自威之人到底有何居心却一无所知。所以也就闭口不语，让陈家村事件深埋心底。
习剑之余，莫然总是呆呆坐在卧房外。回忆熟悉面容，追忆剑气横生。用情至深时，身子稍稍颤抖，双眼微红，不过再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因为莫然记得，清晰记得，曾经对姐姐说过的那句话。
明日我就八岁了，爹昨晚说了，明日以后我就是小男子汉了。
小男孩子汉！
小男孩子汉不应该流眼泪，即使有眼泪，也要强忍着吞进肚子。
问长云收莫然为徒那个夜晚，是他最后一次流眼泪，那夜，他告诫自己。
我不要痛苦，我不要流泪，我要保护身边所有关心自己的人，我要……
伴随寒冷空气到来，畅游剑中的小男孩儿走进了隆冬。
空地上，三十二个问剑弟子分两排而站，目视前方一彪汉。随彪汉惊耳的命令响过，众弟子各自散开，挥起手中长剑。
天空，有些灰暗，正如心中的阴霾。寒风疾呼，似刀剑划过脸庞，有些疼痛，却看不见鲜红的血液。唯独如腊梅般的雪花顺风飘下，一片又一片，沾满黑头，落满青衣。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袭来，下得很大，短短一个时辰，绿色退隐，四野苍白。雪花飘洒，美丽惹眼，手中长剑与雪相融，化为一片。呼喝声，长剑破空声，淹没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大雪，没有冷凝心中的狂热，莫然扬剑挥洒，神志随之沉得很深。
突然，后脑勺被冷冰冰的物体砸到，随即那物体分散开来，掉入颈中。细汗轻抹的背上立时出现微弱的跳动感觉，有一阵凉意，有一阵惬意。
莫然立刻转头看向身后，只见刘师兄正笑嘻嘻望着自己，笑容里含有歉意，含有无奈。正待此时，一白色物体出现在视线里，下一刻，撞在了刘师兄脸上。雪沫分散，飘落地上，白色物体正是雪球。
“呵……”余师兄笑弯了腰。
刘师兄满脸怒气，立即捧起雪沫，双手狠狠挤压，尔后使劲扔出，雪球直飞前方，落在余师兄头顶。
“哇！好冷！”
蹲在地上的余师兄顿时跃起，用力抖着衣中的雪沫，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猴子。
“刘师弟！算你厉害！我一定要……站住，别跑。”
莫然满面笑容，跟着跑去。
白色空地上，失去了往日激越的叱喝，失去了两剑交并的争鸣，取而代之的是沸腾和嬉闹。一群青衣弟子手捧雪球，你追我赶，使劲扔出，砸在头上，撞在脸间，笑声盈盈。
湖边伫立一锦缎缠身之人，观望良久，微笑道：“你这些师弟难得开心一次，让他们去吧！”
彪汉轻声道：“他们左追右赶，出手均不保留，年长一些的师弟自然不用担心，几个小师弟年幼，发生意外，如何是好？”
“身为习武之人，必会吃尽种种苦头，连小伤小痛也无法承受，怎能面对分筋移骨般磨炼。”
话毕，问长云转身迈步，唐勇点了点头，紧跟其后，消失在茫茫白色中。
雪，小了许多，偶尔飞落几片，大地沉睡在白色中。深夜的寒风瑟瑟吹过，没有把小男孩儿吓进被窝。趁着皎洁的月光，莫然在僻静卧房外挥起手中长剑。白雪霭霭的隆冬夜晚透骨奇寒，心中依旧狂热，趁夜练习，只为弥补浪费的时间，毕竟午后一场大雪让他放下了手中的剑。
寒冷开始，内心火热，冻不伤的小手，冻不裂的长剑，破寒追风，激烈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