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尖的雨滴不曾风干，红火的太阳爬上东山，莫然观赏着七彩晨光徒步在郊野古道。清脆的鸟鸣响彻周遭，恰似在渲泄心中的情感，大自然的美丽可以摒弃一切烦恼，即使困人的情愫也会被湖光山色感染。
昨日愁绪影响了少年的睡眠，但没有影响思家的念头。一大清早，莫然离开客栈，循清河一畔的废弃古道快步往上。光阴可以冲淡忒多往事，然而亲情未曾改变，体中细细的河道终究流淌着鲜红的血液，绝非像青河之水，冰凉无温。十年了，冻结于脑中期盼的冰块随阳光融化。
期盼！期盼什么？是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还是不复存在的赤黑灰烬，其实自己并不清楚内心为何跳得这么快。
归心似箭，红日渐沉，终在夕阳西下时分，莫然站在陈家村后山。
那棵老槐树的树干粗壮了许多，枝叶繁茂，依然如故，就像巨大的手掌横于空中，静静为旁边的土地公遮风拦雨。十年前某一天，叔伯们建立这尊土地公，说是保佑水土肥美、丰收满载，保佑大家平平安安……
莫然满面苦笑，迎着淡淡鱼腥味缓步走去。
山顶下，清河边，曾经的茅草房变成木屋，鳞次栉比，紧紧相连；木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房中传出锅炉碰撞的声音；宽阔空地上，几个小孩儿痴痴蹲着，像是在观看稀奇古怪，又像是在玩耍蟹虾虫蚁；河面浮动几条无蓬小般，正缓缓往岸边飘来。
莫然瞠目结舌，大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难道自己在做梦，这情形就似当年一般，唯独房屋有了变化。莫然当机立断，快速冲下山顶。
一个憨态可掬的少年，身穿青衣，手持长剑，面露惊讶，缓慢走近空地中央。几个小孩儿目不转睛审视莫然，全然不顾两只跑得很远的河蟹。
“你！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一小男孩儿迈出两步，双手叉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莫然笑了笑，刚准备开口，却听一声大呼。小男孩儿闻声掉头，往不远处一村妇跑去，尔后，其余几个小孩儿蹦蹦跳跳散开。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身体，叫人好不自在，一时之间，莫然不知所措，矗立廓落空地，左顾右盼。
陈家村变了，不再像当年那么清贫，座座小木屋古朴而又漂亮，在晚霞映衬之下，大有流水人家的安逸感觉。眼前微露防范之心的人们依旧纯朴，只是容颜变迁，不曾相识。
一老妇靠近莫然，低声道：“年轻人，你到肖家村来做甚？”
肖家村，难道莫然走错地方了，绝对不会，方圆数里只有这个渔村坐落清河边缘，而且后山的一花一草和当年相同，河边的一石一木同样没有变化。河畔那块大石还与当初一样，每每此时和几个小伙伴坐在上面。观夕阳西下，看倦鸟入巢，望渔船靠岸。
“年轻人，你听见老身说话了么？”
莫然集中散乱的神志，询问道：“这位大婶，此村何时命名为肖家村？”
老妇紧紧端详莫然，轻声道：“五年前大伙儿搬迁到此，便命名为肖家村。”
“大婶也是五年前来到这里？”
“老身生是肖家人，死是肖家鬼，当然随肖家一起来到这里。”
“大婶可知五年前这是何村？”
老妇笑了笑，惆惆道：“当然知道，以前这里叫陈家村，听说十年前一夜大火焚烧了村子，哎！那些人真是太冤了。我们来到此地，为图个吉利，更改了村名，为此，老顽固还找我们理论了数次。”
悲痛，一阵又一阵冲击着身体，莫然微微闭上双眼，似乎要用心灵看清那夜鬼魅般身影，听清留在耳中最后几句话语。
委实没错，此地就是陈家村，就是阔别十年的家乡。一夜大火葬送三百四十九条有冤难申的人命，同时焚毁家乡的故名。造就这一切的则是手握细月大刀的黑衣蒙面人。
莫然倏地睁开眼睛，好像有所感悟：“大婶说的老顽固是什么人？”
看见莫然有些激动，老妇并未及时回答，反而问道：“年轻人到此究竟做甚？”
“实不相瞒，晚辈是陈家村生还者，十年了，从未回过村中，更不知家乡的情况，此次回村是要弄明白当年之事，以及寻找其余生还者。”
老妇怔怔道：“你该不会以为是我们所为，从而占用你们的村子吧！”
莫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冤有头，债有主，请大婶切莫担心，晚辈不会胡乱生事。那夜以后，陈家村是为灰烬，变成荒山野岭，众人皆可入住，虽你们更改了村名，但给村子带来了生息。”
老妇含笑点头：“随老身来吧！见一见这老顽固，兴许你们认识。”
莫然稍许一愣，随即喜从心来，赶紧和老妇走去。
村口一木屋，门扇半掩，隐约飘出清蒸鲢鱼的香味。
老妇推开房门，朗声道：“齐大叔，老身给你带来一位年轻人，快些出来瞧瞧。”
咳嗽的声音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一须发灰白的老者走出，他年过花甲，满面皱纹，特别之处则是左臂残缺，只有一条右臂尚在。
“齐大叔！”
莫然激动呼道，双膝跪地。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老者一惊，讷讷道：“你……你是何人？你认……识老朽？”
莫然哽咽道：“齐大叔，我……我是莫然，莫然，您还记得吗？”
老者如被雷震，顿时身子大颤，伸出抖动不止的枯手，上前扶着莫然，审视良久，沙哑道：“莫然！你果真是小然！你还活着！哈……”
话毕，一个踉跄，险些倒地，莫然急忙扶住：“齐大叔，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朽太高兴了，苍天有眼，总算让我们陈家村留下一儿一女。韩大婶，你看我陈村家的崽是不是根红苗正？”
韩大婶轻啐一口，骂了声老顽固，笑盈盈注视两人。见到此状，左邻右舍纷纷前来，低声询问韩大婶出了何事。几个小孩儿挪步靠近，时而扯一扯陌生人的衣角，时而摸一摸他手中长剑；几个年轻小伙儿从屋内拿出凳子请莫然入坐，笑嘻嘻问这问那；木屋一角，几个少女手抱木柱，面容飞红，害羞盯着这处。见到大家古道热肠，莫然极是感动。
喧闹一阵，众人均在厉喝中静下，齐大叔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出言驱赶，众人纹丝不动，无可奈何，只好邀请莫然进屋，然而众人无所顾忌，如影随形。齐大叔笑骂几句，叮嘱众人不许出声，便不加理会。
“小然从青州而来，行走将近一日，肯定饿坏了，快快上桌，齐大叔做有清蒸鲢鱼，哎……却没有酒。”
齐大叔无奈摇头，扫视堂屋一圈。
一小伙儿立即道：“我家有，这就去拿。”
齐大叔嘿嘿笑道：“反应够快，定是肖家栋梁之材。”
“齐大叔可知当年村中一劫到底有几人生还？”
齐大叔面色阴沉，双眼直视门外，伤感道：“这些年来，我将房屋建在村口，闲暇期间坐在门外，期盼险象环生者有朝一日回村，能够尽早看到，十年过去了，只有两位故人踏入村中。小然，见过你姐姐么？”
“什么？我姐姐尚在人世？”莫然赫然起身，激动不已。
齐大叔点了点头，随后款款道出十年前亲身经历。
那夜众多茅屋燃烧以后，莫然和姐姐在杂草丛中乱蹿，齐大叔躲在暗处，见到两小孩儿便一直跟在其后。莫晓晓被打晕坠在草丛，齐大叔抱起她准备逃出，然后返回救莫然，但黑衣蒙面人太多，无处可逃，于是用杂草盖住莫晓晓，随即小心靠近那株灌木。眼看危险即将过去，不曾料到，莫然却大呼一声，间不容发之际，齐大叔只好将他打晕，迅速抱起他跑到河边，放于小船，推向河中。当返回救莫晓晓时，已是不见她身影。
当夜，齐大叔悄悄离开，半年过后回村，时至今日。这十年当中，齐大叔寝室难安，既担心姐弟二人安危，又四处打探其余生还者。就如当年传言一般，陈家村只剩下三人。
前些年，齐大叔独自一人居住残村，依然捕鱼为生。五年前某一天，一貌美少女来到，两人一眼便认出对方，此少女正是莫晓晓。匆匆而来，却又匆匆而去。两年前，莫晓晓再次返村，送给齐大叔许多白银，撇下一句身在晓州城，逗留半日便离开。
陈家村共有七十六户人家，六十九户姓氏为陈，其余均为杂姓。齐大叔早年失臂，虽苍老许多，但有独特之处，故而一眼便可认出。正因如此，齐大叔一直未婚，每当遇到类似穿针引线的繁琐事物，多有不便。当年莫家与齐家的茅屋紧紧相挨，莫家见他身体残缺，多有照顾。齐大叔心存感激，所以甘愿冒死相救姐弟二人。
事过境迁，齐大叔想到那夜之事心如刀绞，一幕幕可怖的情形恍如昨夜一般，情到深处，两行眼泪潸然落下。
莫然端起洒杯一饮而尽，思绪仿佛被青河碧水冲到远隔千里的晓州城，心中呼喊着姐姐，一声又一声，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