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阿罗可以说是由我一手带大的。
祖母对她的疼爱,比之我这个嫡亲的孙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府中却没有人能说出什么来。阿罗在勤王府的这些年,别人看来都说她娴静守礼,尊敬长辈,待人和善,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的教养,却不似一般的绣楼千金那么木纳无趣或是盛气凌人的,真真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只打心眼儿里想疼她。
只有我清楚,在她那娴静乖巧的外表下,其实是怎么一个聪慧俏皮,又满身灵气的少女,期望着每个人都快乐,却又能暗暗坚持着自己的心意。
阿罗读书博而杂。在我还老老实实跟着林先生学习那些先贤的文章时,那些基本的诗书礼仪、四书五经,阿罗早已学得通透,除了深闺里教养女孩子们的女贞女戒之类的书,那些经史子集,兵法韬略,传记画本她反而更爱看些,时常到我书房里寻书来看。
不多时,我书房里那些东西自然是不够填她的胃口,她甚至敢跑去父王的书房里偷来前朝名将的手稿遗记来研读,怕定期打扫书房的小厮发现错处,她还堂而皇之的塞回去几本《女子贞德》,《古之贤妇》来充数。我知道了,整日替她提心吊胆的,生怕哪日父王突然回来了,让我们措手不及。
害怕她太常去父王书房被人发现了,我不得已只得经常从外边带些书回来给她看。
有一段时日她跟我夸《西厢记》里的词曲写得不错,我就经常去戏园子里找他们排戏的话本带回去,阿罗看了几部,跑来向我抱怨,
“这净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老套,真不知道你们天天跑去听戏有什么意思。
“还是说就像人家说得一样,常去听的公子哥儿都不是真听戏的,倒是去捧戏子得多。”
看她认真的模样,我真怕她不依不饶的问我,是不是也常去捧戏子了,去捧了哪个。忙得转移话题,“你说别人得老套,怎不见你写个新奇的让人瞧瞧。只会看的人,哪有资格说别人。”
“那我就写一出来让你瞧瞧。”阿罗当时恼了一般离开了,我本当她就那么一说,谁知那之后她两日没来寻我,也不曾去找过景熙,就连绣儿,她去看得都少了。
我以为她生气了,自己去找她,哪知道正碰见景熙从她房中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纸,看见我,不似以往冷淡,倒笑得一脸神秘莫测。
我知道景熙待阿罗的那些不一样的心思,暗暗思量,这两个孩子想是暗里一起商量什么事,还不让我知道,景熙常年没太多表情的脸上才能露出这样掩不住的笑意。
我装作没发觉他们的这些不同寻常之处,笑着等阿罗和景熙能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没几日,我就将那些事情忘记了。谙瑜那一天告诉我听说畅春园排了一出格外与众不同的戏,据说,剧本还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写出来卖予戏园。
有这样的千金小姐?我好奇,倒真是与众不同了。答应了谙瑜晚上与他一起去戏园听戏,我盘算着听过之后若是真得不错就找班主将戏本讨来回去给阿罗看看。
这戏听来格外不错,不似一般的文武戏,确是不同寻常。听到中间,谙瑜问我,“如何?”真真是一脸的卖弄的加上洋洋得意,仿佛这戏本是他写得一样。我笑笑,那些曲词清新自然,心思灵巧出人意料,却处处可见我熟悉的影子。
所以当剧目结束时,我见到阿罗,真得一点吃惊也无。以她的性子,自己写得剧本第一次开场若是不央着景熙带着她来,才是怪事。而他们,对她的要求素来不曾拒绝过的。只是这些人也真是太胆大了,第一次带她出来就到这种地方,也不怕出了什么事。
至于卖这剧本得的钱财,阿罗跑去为我们一人买了个发钗,市井之中的东西,并不怎样好,比之勤王府里的东西自然万万不及,却足以让府中的人诧异非常,府里的四个小主子,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往头上戴。也不怕堕了勤王府的名头。
那一年。阿罗十二岁,小小的勤王府里的富贵华丽已然掩不住她的绝世光芒。
从那以后,阿罗便顺理成章的时常同我一起偷溜出府,也与许多世家子弟混得很熟。
我带着她与那些玩惯了的世家子弟一起骑马,射箭,听戏,对弈,甚至与几个将军之子互相较量战场谋略,带兵之道,阿罗每每都让人惊讶不已。
又一次,赵王府的次子歆圣又一次较量兵法时输给了阿罗,愤愤不平的道,“阿罗,你天生是要去做祸水魅惑众生的,学这么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过了,我们都有些气恼,预备呵斥歆圣的,谁知阿罗道,
“古今天下,有哪个红颜是只靠一副皮相便能魅惑天下的,哪个做了祸水的女子,不是将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做祸水,也要有做祸水的本钱!”
当时,所有人都蒙住了,每个当时在京中的宗室子弟都清楚,当今圣上无子,太子定然要在我们这些宗室少年里选出来的,而这在场的这些人,有哪个没做过登上九五之尊的梦,又有哪一个不曾幻想过,有一天能够迎娶阿罗,一生都与她在一起,锦瑟和鸣。怕是被称做昏君也无怨无悔了。
可就在这时,我却收回了心中所有的绮念,我一直都知道我没有野心,也做不了大事。最适合自己的不过是这一辈子做一个富贵王爷,山野闲人,平静到老。
而阿罗,显然是做着那些英雄的梦的,她想要的,我给不了。
偶尔,与阿罗月下对饮,月光笼罩下来,将整个天地都照得如诗如梦。那时候,我们都不愿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喝着酒,享受这难得静谧氛围。阿罗喜欢喝调得极淡的果酒,籍着月光看荡漾在白玉杯中的流溢缤纷的色彩,两个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淡淡的,没有约束,没有压力,可以什么也不用顾忌的想什么说什么。偶尔,阿罗会说一句,“景泰,这世上只有我是你的知己,也只有你最懂我。”
是的,我们是一对知己。因为太了解,所以,只能做永远的兄妹!
祖母自从来到这里,心情就一直郁郁,我知道,她老人家一直都在后悔自责。她觉得若不是她下令将绣儿关起来,还关到水牢那样偏僻的地方,或是她能狠下心来不理阿罗的哭泣哀求,也许,阿罗就能和我们一起逃出来了。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好过在宫中步步维艰,顶着罪人的身份受人摆布。
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后来发生的一切,谁又能去指责她。她这一辈子接受的都是最正统的教育,贞洁丛德,以夫为天。这样未婚先孕的事情,在京中任何一个大家族中都是不能容忍的,以她当家主母的身份,这样做,无可厚非。还能留下绣儿一条命,只怕连阿罗也在暗中庆幸。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灾难,总是来得那样让人措手不及。
而这些种种,也许,不过是命运的使然。
从别庄中避暑归来,不几日就听说绣儿怀孕的消息,而且孩子还是景熙的,这让我有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自从阿罗来到王府之后,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的转移到阿罗身上。像绣儿这样一直默默无闻的少女,可有可无的,就显得过于平凡了。只有阿罗,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妹妹,分给自己的好东西都会偷偷省下来给绣儿。但她从来不敢如我待景熙那般明目张胆,尤其是在祖母面前,阿罗乖巧可人的让人恨不得将她放在心窝子里疼着。
在所有人都将她当做府里的正牌主子的时候,我却偏偏知道,阿罗从未忘记她和绣儿是寄人篱下的。总是不动声色的得来宠爱,籍借此让自己和妹妹能过得好一点儿,不受人白眼和欺负。
记得那时,阿罗最厌的便是刺绣,不止一次向我抱怨,整天坐在那里刺绣实在是折磨,无趣又费时费力。可她却每年必绣上几条帕子给祖母做换洗之用,也让祖母在与别人家的命妇比较时,不会在这方面感觉输给了别人教养的女儿,而失了面子。
阿罗总是这样,努力的让一家人都快乐幸福,获得大家的认同,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咋听绣儿怀孕的事,我是暗自佩服她的勇气的,她定然是爱极了景熙的,否则,在府中的人都能看出来景熙对阿罗那样炙热的眼神的时候,平日连连话都不敢多说的绣儿还能义无反顾的为他怀上孩子。这赔上的,就是一辈子。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阿罗身上,我反而不会这般惊讶。因为骨子里的她,其实是那样胆大,叛逆,不屑于礼法。
阿罗,甚至连花街这样的地方都敢去。
我渐渐长大,偶尔留恋于花街柳巷,捧过花魁,逗过小官儿。只要是做得不太过分,家里人是不多管的,就算知道了,也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在家里人眼里,那些风尘女子,不过是玩物,如果一个公子哥儿连那种地方都不敢去,那反倒是不正常的了。只要不沉迷于此,玩玩儿算得了什么。
那一回,阿罗不知怎得知道了天香舞坊的花魁每月十五夜献舞的消息,竟偷偷跟了出来,等我发现时,已经走过了王府几条街。
初听她想要跟去的要求,我只觉荒谬,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会到这种地方来的,还像她这样堂而皇之的要求,连分毫害羞都欠奉。
可是,我们还是耐不住阿罗的软磨硬泡。这个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抵挡她的淡淡哀求。何况,她还装模作样,振振有词,“不是说歌舞坊吗?难道这歌舞只许男人看,不许女人看的,还是,你们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这样一来,同去的几个为了自己清白似得,纷纷倒戈相向,
“景熙,让阿罗去吧!就这一次而已大不了我什么也不做,只陪着阿罗!”
“是啊!她去也没什么,反正我们平日也只是看看歌舞而已。”
“我们看着,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凭着我们在,保管让那些臭男人进不了阿罗的身边。”
“就是,只当我们陪阿罗去玩儿吧!”
……
我无可奈何,他们这些人现在只一味的讨好,变本加厉的宠她,也让阿罗越来越胆大了。真不知将来阿罗嫁了人,她的丈夫会被吃得怎样死死的。
如今,我是对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罢了,就这一次,去吧。”
看到阿罗脸上即刻收起的惆怅,换上一副狡黠的笑容,我立刻就为自己轻易做下的决定感到后悔非常,可是看到她少有的雀跃和兴奋,那些反对的话,我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了天香楼里,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阿罗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已然长成。她虽是没有继承到小姑姑的国色天香,但身上那份绝代风华的气度岂是一般的美艳女子能够比较的?一套普通的男装什么也遮掩不住,反而让见了她的人浮想联翩。
在场的人大都是惯看春风的,阿罗女扮男装的身份只一眼便叫人看得通透。还有许多人的目光几乎就黏在她身上,分毫都不愿移开,看着那些落在阿罗身上的目光,有猜疑,有欣赏,却也有难以言说的邪气,让人看了着实恶心,像吞了一大块脏东西一般哏在喉间,十分难受。好在我们这些人也算是京中有权有势的公子少爷,识得的人也不少,还没有人胆敢贸然上前放肆。
阿罗似乎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对落在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仿若觉察不到般坦然自若。静静地呆在我们的包厢里,好奇的四处张望,像是对这楼里的装饰和布置十分感兴趣。
天香楼花魁洛香香的舞姿素来被称作京师花街柳巷中的一绝,每次公开献舞,宾客都络绎不绝,为整个天香楼赚得大把银子。洛香香的舞确是与众不同,清冷中带着柔媚,像个妖精一般让人心头痒痒,却偏偏吃不到。京师中的富家公子,来往富商,捧她的不知有多少,想要一亲芳泽,夜度资便需数百两,可算得上是京师里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真要是冷静一点,看得多了,也觉得无趣。
阿罗看了歌舞,没有说什么,可我看她神情,分明是觉得有些名过其实,却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歌舞罢,洛香香是照例要到每个上等包厢里敬酒陪坐片刻的,顺带寻找今夜要共度良宵的客人的。首先来得,自是我们这一个包厢。
平日里艳名满京师的花魁到了阿罗面前,只让人觉得黯然失色,她那曾经引得无数人痴迷的美丽也似乎变得索然无味。
包厢里气氛十分诡异,我知道,有许多世家子都与洛香香有过良宵一度,在这包厢里的便有几个。可是这时大家都变成了正人君子,人人的谈笑都显得十分文雅,动作上更是没有一分一毫逾矩的地方,仿佛做到我们面前的,不是人人想一亲芳泽的花魁,却是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
大家心知肚明,是因为阿罗在场。洛香香倒也识趣,知道今晚在这里寻不到恩客,只陪坐了片刻就告辞离去。
洛香香要走,自然无人会留,可等她走了包厢里的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我偷眼去看罪魁祸首,那小丫头这会儿倒是老实,不言不语,不动如山,眼中也尽是茫然的淡漠平静。可知她如我,自然看出了她不动如山的表面下苦苦影藏的笑意,这小丫头,可是越来越鬼了。
既然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索性带着阿罗准备先回去,一个女孩子,在外边呆得太久了,未免太不像话了。
至于那些人,我们走后,随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