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质氏的大帐前火元通明,上百支火炬在木栅的台座上熠熠发亮。
月质真相身着鲜艳的橙、黄、绯红三色条纹间色裙,孤单的站在审判她的人群中看上去明艳脆弱。
她深深一行礼,借机环顾在场人等。闻人良正果然如她所愿,将八姓麾下的武士和附真召集来听她认罪。四处都在窃窃私语。还有屠各五部的大姓,令支段氏,滠头姚氏,上党羯室,坊头符氏;辽东宇文氏。平原乌丸,高车丁零等六夷诸姓也来了。
火把后方,二十四郎慵懒地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眼睛盯着月质真相,手轻轻地搁在环柄之上。月质真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心里盘算……根据习惯法,他们都要服从圣典的规定,鸟首战斗祭司会以神判的办法,来判定她是否犯罪。
拓羯们都信奉提婆诸神的鸟首战斗祭司,祭司控制着宗教法的司法权。武士圣典的教义严格而繁复,世袭而保守。他们势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大赵的君主,六夷五胡的大单于手中的权力也时常受到宗教法的限制。在拓羯族群中,提婆诸神的鸟首战斗祭司的权势至高无上。石虎无奈之下也只有靠扶持佛教才能对抗战斗祭司。
这在游牧人中显赫一时的宗教,要等到来它同源的同胞亲兄弟,来自波斯的,尊崇马滋达的,讼诵<<阿维斯陀>>的琐罗亚斯德(袄)教传入后。这武士信仰才慢慢没落,最终无人知晓。这当然是后话。
戴着战神灵光化身的鸟面战斗祭司率先启齿:“月质真相你是否服罪。”
“我沒罪,大人(十六国时对部落首领的尊称)。”月质真相回答。
鸟面战斗祭司朝她微笑。“诸天神可以让任何人臣服。在天穹之下,天上诸神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暗处可供躲藏。”
“她看起来就不像要对诸天神臣服的样子。”闻人良正道。
鸟面战斗祭司没理睬他。“月质氏告你要谋害亲阿姊和姊夫。你有何话说吧。”他命令月质真相。
月质真相回头看了闻人良正一眼。“这该从何说起呢?我只好说我从小就讨人厌。各位大人,我犯下的过错数不胜数。我爱在背后说人闲话,不是一回而是好几千回。我曾暗自希望比我好看的姑子都去死,也对我亲阿姊,就是咱们美丽能干的月质家主,起过这种念头。可也只是一想啊”身后传来轻笑,“我有时候对拂竹真(下人)们不太好。我贪吃,更教我脸红的是,我说过许多关于我高贵的姊夫的坏话,恶毒开过他许多关于身材和母猪肚子的玩笑。”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有次我——”
“住嘴!”闻人良正苍白的胖脸气得通红。“月质真相,你在干什么?”
月质真相歪头:“唉,我在认罪啊,姊夫。”
闻人良正向前一步。“你意图行刺卧病在床的你阿姊,以及密谋害死你的姊夫,我。”
月质真相爱莫能助地看着他。“恐怕我想认这些罪都没法子。我不能杀人,我是比丘尼。”
闻人良正霍地逼上来。“你别想寻我开心。月质真相,你闹也闹够了,玩得真痛快。大人,我要求将其射杀!我誓要为你,逼使她气绝而亡!如违你铁般的号令 ,请使我们头颅滚落荒野!”
“闻人良正,你敢命令大人?”月质真相大声怒吼,连鸟面战斗祭司都愣了一下。“难道说八姓之中就连一点尊啚都没有了?”她呜咽起来。眼泪在那张漂亮脸蛋上缓缓滑落,不消说,四周的男人都想把这孤弱的孩子拥进怀里安慰。
“这世道完全变了模样了吗,只有恶人当道吗?我要求神判!让天上诸神和地上的大人来庇护了我弱小的生命,使我这如虱的身躯,免受伤害!,护救我们于仇敌之手,保佑我们躲过劫难的,高昂尊贵的大人啊,为感激你如天的恩德,我将天天祭诸天神月月祭诸天神,世代相传地祭拜诸天神!”说完,她把腰带挂到脖颈,一只手抚额,一只手放到胸口,向着鸟面战斗祭司行了跪拜之礼”
“你要求神判?,我认为这是不智之举。”鸟面战斗祭司道。大泽边狂啸而过的强风吹得众人的发辩飞过肩头,啪啪作响。仿佛吹落了缀满夜空的无情繁星,无数的火炬如旌旗般猎猎晃动,被风吹熄的火把此起彼落。
闻人良正身边有人站了起来,不洁之风吹过,仿佛残破的号角响起,带来幽魂那凄惨的挽歌。
“神判!神判!” 沮渠伏都一双血红的眼睛,睥睨世间万物,他的吼声——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的嗥叫,甲叶鸣磨,刀环响动。仿佛如山的深渊巨兽带着雷鸣般的落瀑从海啸中升起。
穿上铠甲的沮渠伏都是个庞然巨物,他身边的闻人良正看起来就像小孩。沮渠伏都套着胫甲、臂铠、护喉、甲衣、裙铠,一层层钢铁鳞片闪闪发亮。铠甲罩铠甲,暗灰色钢铁甲叶密布战斗留下的凹槽和划痕,全身重装,紧扣护喉,面甲顿项只给口鼻留下呼吸的缝隙。他就像是用一座山崖凿刻而成的魔像。那把足足一人高的双手巨剑插在身前的地上,骨盾打磨得十分耀眼,沮渠伏都用一对套着铁护手的巨掌紧握环柄。眼见这番气势,即使梦魇中的恶魔也为之动容。
众人一片叹息。
“尊贵的大人,”月质真相却还在不知死地说:“天上诸神会还我清白,我愿让他们做出裁决。我要求诸神的审判。”
“没人不准?”闻人良正语气尖锐,显然恼怒已极。“赶快挑个肯为你受神判的武士啊……如果你认为有人会愿意为你送命的话。”
“说实话,我不该让别人来替我杀人。”月质真相悲伤地扫视长厅。无人动作。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了。
忽然,盾微上绘了白天鹅的年轻屠各骑士,及时跨步向前,单膝跪下道:“月质诘阿姊,请让我为你而战。”
“这份荣耀该归我所有,”凶猛的段氏鲜卑的武士说,“真相阿妺,请让我为你冲锋陷阵不惜生命,我誓要为你,逼使沮渠伏都气绝而亡!如违你的意志,请使我的头颅滚落荒野!无人替我报仇雪恨。”
“我们世代忠心耿耿地服侍月质诘,我们曾立誓相扶相助走到永远!。”八姓的武士朗声道,“请让我为八姓的子嗣而战。”十来个人同声发话,抢着想压过别人。见到这么多人迫不及待想为她卖命,月质真相在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之余深感沮丧。或许到头来,这主意并不如原先预期的那么聪明。
月质真相举手示意众人静声。“诸位好汉,我衷心地感谢你们,相信我阿爷若是在场,也同样会深怀感激。放眼天下诸国,无人可比咱们河北的慷慨悲歌之士。小女子能拥有这份荣耀,不知如何报答。可惜我只能选出一位武士。”她看着终于赶来的法生做出手势。“法生大侠,您向来为我所倚重。请您为我代受神判!”
她看见法生保持着沉默,便微笑起来,和她想的一样,此人卑鄙无耻,只会期骗无知村妇,必是下贱怯懦之辈,果然一见沮渠伏都这凶暴杂胡,就吓得不敢做声。
她几乎能想见法生会口气凝重地说,“还请将此重担交付他人,我实在无心出战。此人并非武士,看看他,宰杀这种人,叫我于心不忍,那太可耻了。”然后溜之大吉。
月质真相此时有绝对把握,只要法生能按计划一看见沮渠伏都就落荒而逃后,她就有的是办法脱身。
提婆诸神的神判共有33种不同的方式,比如强迫人在火上行走,把金属溶化倒在被怀疑的人身上,或是强迫他吃下过多的食物,或用刀斩去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人们相信,一个无罪的人一定能借提婆诸神之佑,经神判而毫发无损。
这里整件事事中最有趣的地方,没有人知晓她还是个优秀的幻术师。并且是佛图澄最得意的女弟子,虽然做不到象大和尚那样,没事就当着别人的面抽出肳子冼冼又放回去,但象火上行走,往身上泼撒溶化金属,用刀斩去四肢等这类雕虫小技,对月质真相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
沮渠伏都怒视着法生。“我要剥了你的皮。”
“人们会传唱你的豪侠意气,”月质真相转身对众人说,“世人会把你的事迹编成曲子,四处传唱,去斫下沮渠伏都的头吧,可薄真(英雄)。”月质真相一心想看法生尿裤子的丑样,开始鬼扯。
“我帮这姑子上场。”法生说道。接着,四下里起了阵骚动。
喔,太棒了,月质真相心想。“走的好。咦!他说的是什么?”
月质氏的大帐前响起如雷般的笑声。屠各骑士嗤之以鼻,鲜卑武士呵呵直乐,八姓的武士捧腹大笑,这个腰上系一根麻绳,光着脚板的荒伧少年也想与沮渠伏都对阵?他知道怎么握盾持环刀吗?其他人则是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鼓吹手炅巧地伸出指头,在五弦琵琶上拨下一个愉悦的音符。就连从大泽边呼啸而过的狂风,听起来也充满嘲弄之意。
“我要帮这姑子上场比武。”法生又说了一句。于是月质真相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显然他让她大感意外。“你帮我上场。”
我不能让虎儿出事,我不想孤独一人了!法生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她。
月质真相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恼怒了:“你要帮我上场!?”
法生点头:“夏侯先生教过我,说要自反而缩,就是说你认为对的事,有千万个人逃走不干了,我也不能跟着跑掉,反而要迎难而上!”
“自反而缩?你教我什么是自反而缩?”该吓得缩阳入腹的时侯你不缩,偏要自反而缩,这不是和我做对吗?月质真相咆哮了,“缩你个头!你有什么资格教我缩!大赵朝两京十州汇流周转之事,都在我肩上担着,缩你个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