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判比武需要盔甲兵刃。一个黄胡子的粟特人将法生引入月质家的一处帐中,里面满是雕金琢银,带有飞禽走兽式样的甲具刀剑,兵兰上陈列着一件件精致坚固的裲裆甲,明光甲和一双双相扣的铁护手放在面前。法生走近了细细地看,“真不错的手艺,”他开口道。
“这些都是最好的”,粟特人是月质家的铸剑师,是个不到三尺的胖侏儒,有着比法生还宽阔粗壮的胸膛和胳膊,一把干枯的黄胡子,一双大手,满脸的骄傲。他指出仅这里的藏品已经比河北山东各地坞壁主人所珍藏的兵甲都要精良得多。这里对一个武士来说啥也不缺。
月质真相从阴影中慢吞吞地走出来,面对面站在他面前,最后一缕星光穿过帐顶斜照过来,她站在那里,被这一道光照了个正着,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真相变得沮丧萎靡,眼神直勾勾的,一张俏脸因为内心所承受的怨恨变得黑气沉沉。
“大家(下人对主人的称呼)。”粟特铸剑师向她行礼,月质真相不低头,只是示意继续,她把手伸出遮住眼睛前,象吸血鬼看着太阳一样,一步步逼上前去。空洞瞳孔死死的盯着法生!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憎恨。就象只猎犬,她的鼻间不知疲倦的寻找仇人的气息。
“你这小人。”月质真相扑上来大叫,一半是咆哮,一半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你要帮我比武?!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不说我活剐了你”
“是你啊!乖乖,你忘了阿妹?”
“我?!我!”月质真相几乎想狂笑,疯狂,忧惧,扭曲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穿过,这疯狂的喋喋不休的旋律不停回响。“我让你来的。”
“你说要带我去救虎儿的?你忘了?”
“有一天我当然会带你去救她的。不过不是现在。你要很有耐心,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等的到。”月质真相憎恨地瞥着他,仇恨的恶毒终于渗进了她开朗的眼睛,“我倒晦,遇上了你。”
“碰上我又不是什么坏事。你看我还去为你比武了。是不是……”法生说,“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吗?我见识少、有做错的地方、我——”
“你做的对!”月质真相咬着牙眼睛迷缝了良久,这少年宽肩厚背,前额很宽,瘦长脸,粗黑的眉毛下是两只大而有神的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双眸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他鼻梁端正,口阔唇薄,下巴饱满。真是燕颔虎背,再怎么看也是眼似病虎,大奸似忠之相像啊,我从小学得望气之术,为什么会失手?你还敢小看我?还当我是傻瓜的?是谁让你来对付我的?
侏儒铸剑师正为法生配刀。
“这是阮师之刀,天下之所宝贵也。截轻微绝丝发之系,斫坚则无变动之异,作刚朴(指用钢料锻制刀身)是上虞谢锦,凿镂装治(指安装附件)是石尚方师黄松凤,并是中国绝手,世人不吝百金精求而不可得”粟特人是月质家的铸剑师,举起一囗刀介绍道,法生看过去,其刀平背,狭刃,方囗,洪首,寒气彻骨真是一把好刀。
传说阮之作刀,受法于金精之灵。神教以水火之齐,五精之陶,用阴阳之候,取刚柔之和,行其术三年,作刀千七百七十囗而丧其明。
“不好。”法生摇了摇头。月质真相听了冷哼一声,摆了摆手,抬眼睛望向帐顶:“找,再给他找!天亮前有的是时辰。”
侏儒铸剑师又举上囗刀:“其次有苏家所铸刀剑,刀虽不及阮家,亦一时之利器也。也算是好的了,再次只有阳纪赵青间一人了,余子皆不能继。”
法生还是摇头,侏儒铸剑师怕他不识货忙说:“这是宿铁(灌钢)作刀刃,熟铁(柔铁)作刀脊,收刚柔相济之效,由汉季的(贴钢)工艺沿袭而来,刀成后用牲畜尿液和动物油脂淬火,可斩甲过三十扎。”
月质真相冷笑:“大侠识得刀剑吗?”
法生沉默了,站在那里不再接言。半晌,他慢慢站直身体,走到帐边:“事关生死利害,望大师阿妹见谅,我还是去外边兵甲铺子自己找。”
“这地方是你说走就走的了吗!我月质氏没有的天下哪里还有?”月质真相顶上这一句。拍了下手:“"上千牛刀,斫芒试刃!”
侏儒铸剑师应声下去找了一阵,又叫来两人,再次奉一口刀过来,见其铁色青激,光采有异,涣如冰之将释。真是穷极精功,奇丽绝世。
只见一人将若干根稻麦的穂芒捆为一束,用一根头发丝系其梢,悬于杖头,由一人持杖,另一人挥刀斫芒,芒断而发犹连,侏儒铸剑师上前计断芒多少较其优劣。所谓"截轻微绝丝发之系",即指此斫芒试刃之法。
“斫十三芒!”侏儒铸剑师大声报道,即斫断了捆为一束的13根芒;要知道稻麦的穂芒至轻微,悬于空中,无所凭借,必须极锋利的刀剑,才能凭空截断;而芒上密生小刺,一割不断,必致悬芒的发丝受牵带断绝。
“这是刘憧所造“千牛刀”,百炼纲刀,斫十三芒。国中惟称此为绝!天下再没有另一把了,大侠还看的入眼吗?”月质真相问道。
“还是不行!”法生的回答让人气歪了鼻子。
月质真相终于皱起了和刀锋一样秀气的眉毛说“大侠?我说你到底要怎样?”她看着这个年龄大约与她相若,两臂和胸膛都是结实肌肉的高大男孩叫起来。
法生羞愧的简直不能呼吸了:“我…. 我..刀太薄,我要斩铁剑…”他没说完。他一边说,一边以他那双傻里傻气的眼睛打量她,并用手指把汗水浸湿的头发往后拨。他的头发又粗又厚,乱成一团,如墨水般漆黑。他下巴刚长出点胡渣。月质真相就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她静静看着法生那双惊恐焦急的眼睛说道:“我信你。上镇山!”
“蜀后帝禅造,一丈二尺,廷熙二年造此巨剑,以镇剑口山,故名镇山。”五六个人气偳吁吁的抬上一囗巨剑。
月质真相走上来的时候,法生两只脚在不安地移动。几乎站不住了。虽然巨剑抬上来到现在只用了不到几息时间,可是法生感觉就像是过了十年之久。月质真相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剑我们可试不了,大侠得自己来。”
侏儒铸剑师立刻递上剑柄。镇山巨剑,剑身宽过一双手掌,立起来比法生还长。巨剑是用三国时期的蜀国人蒲元所创的“七十二炼”法锻造而成,受过天地灵气加持,颜色暗如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湛蓝深邃的颜色。
侏儒铸剑师要来大腿般粗的大竹筒,交给两个附真(侍卫)分持一端,两人手一沉差点失手掉落,原来大竹筒中装满铁珠。然后,月质真相开口朗声说道:“蒲元为刘备造刀5000把,上刻“七十二炼”。他所制的钢刀削铁如泥世称为“神刀”。 你试试镇山!”语毕后,她示意法生双手擎剑,高举巨剑过头。
镇山巨剑如同一片巨大的乌云般升起,用阴影遮住了月质真相娇弱的身影,但月质真相紧握拳头,没让自已乱动,也没有把头转开。
法生巨剑一挥,俐落地劈开竹筒。,如同斩草一样,竹筒豁然断成两截,简内的铁珠也被“一分为二”,象被砍了头的人将鲜血溅洒在地上一样,洒在春天里,如钢铁的美酿。
持竹的一名附真嘶声跃起,应手灵落的镇山,冷冷的光在金属剑缘流动,如冰一般冷冷燃烧,一靠近它,呼息便在深夜的冷空气里交织成蒸腾的白雾。吓得他差点就要发狂乱跑。世上没有任河东西比“七十二炼”钢更锐利。
月质真相目不转睛地直视滚动的铁珠,目光饥渴地啜饮,铁珠在她的注视下迅速染成一片红色。
“我要够大的盔甲”,法生告诉他,“一套坚固的甲胄,要有护喉,胫甲和顿项重盔。”,这些甲具虽漂亮,大小却不适合,可能仅仅只有护手能用。
侏儒铸剑师打量了他一下,“你可真是个傻大介,不过我曾给个子更大的人造过铠甲”,他走上前来,“弯下腿,我来量量肩膀。呐,还有你的牛脖子”,法生弯下腿,看着侏儒铸剑师拿着皮绳量了量他的肩膀,哼哼了几声,又绕他的喉咙围了一圈,不禁又哼了一下。“举起手臂,不,右手”,他再次哼哼,“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大腿,小腿,还有手腕,他一直在那里哼哼。“这里倒有些东西适合你”,他最后开口说。“可惜什么雕饰都没有做好,却是上好的钢甲,结实坚固。绝对会挡住扎到你身上的长槊”
“我就是要这种”,法生很满意,“结实就好”
侏儒铸剑师重新打量了他一次,“过来!”
法生慢慢地走过去,又感到一阵时日错乱的感觉。
轰的一声,耳边的猛击的轰鸣声几乎快要震碎法生的每一块头骨。他的牙齿上下撞击,什么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顿时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地飞走,他一瞬间看见几千个太阳同时亮起,耳边卷起剧烈的狂风,几乎要吹走灵魂。那几乎让人发疯的嗡鸣声,在他耳边,在他脑海深处嘶叫。
后来他告诉别人他还没有见到那样东西,就已经知道自己要看到什么了。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兵兰展品中,法生的视线一下就落在那上面。他瞪大眼睛,怀疑地看着那东西,浑身起鸡皮疙瘩,额头发烫,双手冰凉。那一刻,好像什么东西的闸门全部打开,他的纯红的甲具就立在那里。
那套甲冑头戴重盔,有面甲,护颈和护耳。两肩的披膊有两层,上层作狰狞兽头状,兽头中吐露出下层金缘的红色披膊。
甲带由颈下纵束将甲身连成一个整体,背甲和胸甲相联的带子,经双肩前扣,胸部和腰部各束一带。铁甲片上附有带扣,迟在十六国时期,中国铠甲己经开始采用带扣式系结法,穿着铠甲时,甲的不同部分用短革带通过带扣连接。
胸甲处经一圆环与横带相交,然后再束到腹部。将身甲前部分成左右两片,左右各有一个大型圆甲板,每片中心有一小型圆甲片,上面有凸起的圆形花饰,腰带上半露出圆形的腹甲,腹甲呈成山纹状,背部则是整块大甲板。胸甲和背甲在两肩上用带扣联,腰带下左右各有一片膝裙,中间挂下鹘尾,用以保护大腿,要害。小腿上也有保护,缚扎着“吊腿”。
每一片铁甲叶的表面都鬃漆。甲叶呈圆角长方形,两面鬃漆,涂漆多至7层,以朱漆为主,漆膜经刮擦而成一个个圆圈,画出阿楼那的花纹。似乎纯红的光辉在铠甲的叶片和阿楼那纹上闪烁。那花色如日欲出时般艳红。奇异地摇曳在他的眼中,
他想大喊——就是它!——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尖叫,却只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听见叫声。老天啊,他被抓住了。被这纯红的装甲抓住了脚,拖到了它的面前。
他看见月质真相阴沉的看着他。
“你这怪胎,”月质真相用一种温柔得怕人的声音说,“喜欢就带着剑和甲快滚。你有命能用就好好用上,别等尸首腐臭、烂掉。在被沮渠伏都掏出你下水前,赶快滚蛋。你看,你一走我会忘掉你。这样对你我都好!好吗?”
“不比武?不行的”法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撒着糖霜的小饼,把月质真相放在掌上:“你还给我们这么多好吃的,人不能忘恩负义!”他知道这女孩贪吃,想为她压压惊,这一招非常巧妙,彻底激怒了这女孩。
“我不要。我要你的心脏被切开。我要你血流满地。我要活生生吃掉你的脑子……我不要你给的。”她象疯了一样把撒着糖霜的小饼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用力蹦达。
“你疯啦,你在干嘛,乖乖?”
“我告诉过你!”月质真相尖叫,“我放你走!放你走!我告诉过你这个天杀的恶心的——”
对姑子们你要很有耐心,她们经常会莫明其妙的大发作,要稳住。法生告诉自己,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月质真相疯狂的脸。他依然能帮到这个女孩。
“你究尽想要什么?”月质真相阴沉地问。
法生哼了一声,“帮你啊?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
“天地人心,天地人心!”月质真相停顿片刻后嘀咕,“难怪大和尚说他心通也有不灵的时候……”
“你咋啦。”
月质真相皱起满是迷惑的脸,然后厌恶地停住了。“不值得为那个费心恩。”她咕哝着,有点疯疯癫癫,她用力抓住法生的手腕,情绪紧张激动到极点。
“项郎,法生,”她说,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这事我求你,你放过我。我会一定会报答你的。”
“乖乖。”法生沉着地说,没有去松开抓他的手,“你这是?”
“你快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月质真相说,“我想回到可以掌控一切的快乐时光,这事了了我想去看看海。看我阿爷,看我养的鱼,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还要比武啊。”
“求你了,法生。你可怜可怜我。帮帮我,法生。我已经给了你那么多宝物了。”
“我可是答应过你的,我还要比武啊”
“你看我呢?看看我?”月质真相尖叫起来,“我都这样了你还要逼我!”
“不是你要我比武的吗。”
“看在老天的份上,法生。就当你救了我的命。不然就杀了我吧。我一家人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我连给自己一刀都不敢。”她看见法生正停顿了一下,残忍地说:“不行,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说到做到。”月质真相猛然倒退,仿佛她被烙铁烫了一样,少女那张苍白的脸上,有双空洞的瞳孔呆滞地瞪着法生。
月质真相咧开嘴笑了。法生看见她那么笑,便能肯定这事情没完了。那笑容有点酸涩——她怀疑,现在一切都失控了?自己被卷进了那个毁灭的旋涡,而她的力量不足以扭转局势了。都是眼前的这人害的!
“呸”月质真相一口啐在法生脸上,抬起头,用充满仇恨的炽热目光瞪着法生的脸。“我想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她说,转身消失在阴影里,裙裾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