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鲜卑在头年腊月来南下过一次,叱吕坞壁的部曲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鲜卑人的一支马队打退了。这年春天,慕容鲜卑第二次来,上回吃了没步卒的苦头,这次部曲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拉来了白晃晃的鲜卑步槊列阵,还有具装甲骑陷阵。这边的宿六斤鱼阳头大了,他让茹茹西女若带步槊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还是被被鲜卑步槊推过来,攻破了临清县县城。叱吕部就带甲骑退入乡间坞壁,连横各邑坞壁不断骚扰游斗。
入夏,慕容鲜卑师老军疲退走了,叱吕大引被各坞壁推举为临清县大统主,主盟县里各坞壁。张染被调去叱吕坞壁,管着好几个邑。法生于是水涨船高,在赵家围子里也当上了都亭长。赵豪常说:“嘿!这些荒伧,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麦花草梗,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但见了法生,总是笑嘻嘻地点头招呼。
就在法生当上了都亭长那天,赵豪连夜屁颠颠亲自上门来烧了借据。法生他阿爷可松了一口气,算一算,这几年欠老赵家的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丰好大饯,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现在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兔崽子瞎闹也好,人家今年差些儿掐断咱们的命根啦。好小子,好好儿闹吧。”法生闹腾的更上劲了。
这天,法生回家,听他阿爷说,莫折虎儿挨了打,到阿姐家来了。阿爷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姑子,落到个牲囗手里,好菜都让猪拱了,真是老天爷不睁眼!”法生气鼓鼓地说:“人家有地有马啊!”兄弟张猪儿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法生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可不知不觉地就到他阿姐家去了。
虎儿正在帮她姐做活呢。灯光里,法生看见虎儿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
阿姐对法生说:“我姨真是瞎了眼,把虎儿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男人自个儿忘记把火折子扔在哪儿了,虎儿做饭迟了,这就犯在他手里啦,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虎儿,说:“给法生瞧!”虎儿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阿姐说:“嗨!头上,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法生听了,气得蹲地上用拳头砸了个坑,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阿姐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姑子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虎儿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阿姐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虎儿说:“我当大阏氏的女骑士去!”虎儿眼睛本来像秋水一般亮丽,如今,扫过来却象如同带点冰意的湛蓝如刀锋当头斩落!这刀锋似的决绝,令法生一看,震了一震。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种销魂。阿姐说:“看这傻姑子!你又不是国人,人家要你啊?”
法生忙说:“呃呃,西羌四部的女列侯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阿姐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法生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听说不蒙乞鱼提带着阿叱薄迦部的人,把虎儿生拉活扯地提上马弄回去了。
法生赶去时,人马己去远了,隔了在霜田间错落飘拂的白头芦苇丛,法生远远望去,只见乞鱼提回头发出一声怪啸,好像是鹰和狼同时叫了一声一般,听上去又像是一种古怪尖锐的笑声。
马背上虎儿上身的衣衫已给扯得七零八落。那女孩还在挣扎。
她颈肩的衣裳已松脱敞开,水蓝的衫色衬托出白皙的柔肩,发鬓散披以致脸颊上铺满了发丝,像黑色的流苏。黑瀑一样的长发铺排在雪白晶莹的脸上肩上,对比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她脸靥上新增了一抹艳红的伤痕。
她在对他说什么?双唇在启合间轻颤,眼睫也在泪波流转间颤动,让他心头却生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们还会相见的。法生很不放心,不知道虎儿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秋天,张染给呼延罗侯来信,要调法生到叱吕堡书舍上教识字去。法生阿爷知道了,暗里拉着法生说:“啊呀,识个屁字,这可准得骗去当打生打死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姐夫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
法生寻思着说:“打仗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做事。”老阿爷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地啦!”法生瞧他阿爷年纪大了,兄弟张猪儿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不愿意去。他就去找罗侯,想跟罗侯说说。
罗侯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法生,这下你可遇贵人啦!上书舍一识字,你就是个大书师(教师),大先生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荒伧啊!”说得法生笑了。呼延东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书舍不叫我去呀?他个猪脑壳只会揍人,会识个屁字。”罗侯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书舍,一个个地来啊。”
原来这是叱呂大引谋主夏侯辩吉办的私学书舍,为的是教习叱吕堡的心腹佐僚,学成后要派往叱吕大引主盟下的各坞壁任事。十六国时私学极盛,书舍遍地,各处大致如此。
法生一看人家抢着去,他也动心眼了,啥都不用提了,生怕呼延东这屠各破野头蛮劲上来硬抢着去书舍,赶忙回家打整铺盖卷。阿爷慌了,问法生:“怎么你走啊?”法生笑着说:“不用怕,识字是好事儿,人家抢着去书舍还去不成呢。这事不能让,我明儿一早就走!”阿爷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十几枚丰好大钱来,给他做零花。早上,法生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叱吕坞壁上的书舍学堂在一所大宅院里。法生他们由张染领着找到先生,交了差亊。那书师先生叫夏侯辩吉,老头六十多岁,面貌平和,穿着灰布翻领袍服,正直地跪坐在桌案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记下了,就很和气地问法生:“你为什么来识字啊?”
法生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识字么!那……识字就是为了……识字好了回去种地!”旁边的人哄然大笑。夏侯辩吉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笑着问法生:“要是叫你带一什人,领头打鲜卑步槊,你敢不敢?”法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说:“敢!”夏侯辩吉点了点头,回了个礼又去问别人了。
法生隔着窗棂隔子,往外一瞧,见院里轰轰嚷嚷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夏侯先生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什伍。
法生乍一入了学堂,都很不习惯。白天教金鼓号令,晚上识文断字,起床,睡觉,操练,唱号令……干什么都擂鼓吹角,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百来口子,分成摊儿,豆饭,香汤。大家吃得挺快,法生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在屋里睡地上,垫的草,枕的砖。天气很冷啦,法生心好,被子借一个生病的小兄弟着盖,半夜里冻得腿肚子转筋,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家去。
大书师夏侯先生年纪老大,却常半夜里起来巡更,见着了就给他转腿肚子,好言劝他别回去。真把他当亲弟弟似的哄着。法生也觉得,真受不了那个罪;逃回去会让呼延东笑话。既然出来了,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法生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识字。这学堂,各邑坞堡的人都有,识字不识字的都有,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操练唱号令,一面听课。法生伸着头,穿着破袄,还束着个草绳,搭着个褡包,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严警,地听,斥候。”呀,“巡探,押铺,外探。”呀,“诸军诸营虞候子,探马一道十二骑”呀……他都听不懂。
有个叫北宫淳的年青书师先生还问他:“你听懂听不懂?”法生瞪着两个牛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了?”可闹了笑话啦。法生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下笔记录,心里想:“熬磨上多久能记个完整,能识字儿可就好了!”
学堂里先生问答时,就是法生从不言声。别人问:“你怎么不言语呀?”法生说:“咱们一个荒伧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还行,叫我言语学问,我知道怎么言语呀?”法生给人催急了,臊得他差点骂人。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会讲啦!”法生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
他骂自己说:“你个傻蛋,往后学完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自己也愁的要死地自问自答说:“谁说不是呀!咱真狗肉上不了正席,识了一回子字,就装了一肚子豆饭,回去怎么见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