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五天早上,水退了,但渠里的水流还是又大又急。索头朱逢和步禄儿,他们撑着一只小船又到了河西坞垒,他们把马鞍装在船上,马匹就用缰绳拴在船尾。这回崔小骨没来,上次被吓着了不肯再来了。
步禄儿拿着一把桨坐在船头,朱逢就坐在船尾牵着缰绳。船划到渡头;马凫着水,他们在滔滔激流间靠了岸。
朱逢到杨老羌处推开门,朝昏暗的房内问着好。好久才辩清那个默默切面的老头。
老秃头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短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做着面汤,等他终于把白面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瓦锅上之后,朱逢谨慎地向他询问法生的消息。
煮面条的老头停下了,沉默着。他久久地凝视着短刀的尖刃,好久才恨恨他说:“嗯。正哭丧了。前两天,我叫人帮他叫过魂了,好的很呢。”说罢,他伸出手指,仔细地抚摸着烽刃,朱逢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哈,带着步禄儿下到地突中去了。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暗处传来法生的歌声,没料到,他还是一个好说辞人(歌手)呢!那歌声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他的嗓音嘶哑而高亢,唱着很难唱的花音。
索头朱逢和步禄儿惊讶地对望着,呆呆地听着法生自我陶醉的吟唱。在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两人失神地默立在黑喑中听着。神妙的曲调在他们的心中唤起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法生昂首嘶吼的舞姿。
法生明显喝多了,满脸醉意,赤着双足盘旋作舞,边舞边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一旁的人挥箸,击打木碗。没碗的拍着手和腿,为法生伴奏。
法生旋舞高歌:“兄为俘虏受困辱,骨露力疲食不足。弟为官吏马食粟,何惜钱刀来我赎。”四下的人齐声和之:“弟为官吏马食粟,何惜钱刀来我赎。。”歌声悲凉哀苦,在人们心中流过。法生的声音在四周的土壁中回荡。
他们唱的是相和歌,高音慷慨,和音低沉,唱到这里,法生舞到步禄儿的面前,两臂张开,双手上甩,身体斜仰,撤步后退。步禄儿躬身行礼,然后举袖叉腰,上步前舞。众人击椀呼叫:“旋,旋!”
索头朱逢亦附和起哄:“旋、旋!”
步禄儿说旋就旋,挥袖转足,在空地上旋转起舞,开口歌唱。他声音嘶哑,不像法生凊亮,唱的歌雄浑激昴:“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
这首陇头流水在座的诸人都会唱,齐齐和道:“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
一曲唱罢,步禄儿舞到一个人的席前,甩臂仰身。却见那人气鼓鼓地瞪着他,步禄儿不由奇怪起来。他撤步后退,再舞一圈,这个酒席上起舞、劝舞的过程叫做“以舞相属”。前一个起舞的跳完之后,邀请下一个人来旋转,不断继续。直至诸人醺然尽兴。
奇怪的是步禄儿又舞连舞过几个人面前,每个人都仇视的瞪着他。步禄儿只得舞到索头朱逢那拍了拍他的胳膊,笑吟吟说道:“我属你,起身吧”
索头朱逢起身歌舞。步禄儿坐到席上,轻声询问旁人。
这才知道在这一伙杨老羌的手下,被法生逼着唱歌,跳舞,已经整整三天两夜了。
法生唱个没完。这几天,他们都挤在一间又小又闷的地突里,所以没有人逃得脱这家伙的歌声。在一片咒骂,酗酒,拳打脚踢和争吵声中,他那可怕的歌声荡漾开来,变化多端,使人讨厌死了。
最后,一群人都被打服了,只好乖乖陪着唱歌跳舞。
两天下来后,这些人觉得如果能摆脱这种折磨,他们都乐意高高兴兴地去死。
但法生是个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又热情的要死的主持人,他的腰带上别着横刀,脚踝上皮鞘里绑着波纹匕首,所以大家怕他怕得要命,无人敢拒绝他的敬酒和劝舞。
而且他总是喝得醉熏熏的,不惹事生非心里憋得难受。
这小子被叫回魂后,变得相当的阴险狡诈,总是精心策划的诡计,设下圈套,耐心地诱使大伙说出不敬的傻话。每当他得珵找到一个揍人的借口时,他的脸会兴奋得直放光,但两天下来,所有人都学会了怎么避开他的圈套,这时,他失望得叫人可怜。
“妈呀!这魂招的不对,招错了吧”索头朱逢和步禄儿目瞪口呆。
他们不知道,人们应激时,性格会产生变化的。法生一向表现的快乐、活力充沛、友善、自信、讨人欢心,尤其是乐于助人。他喜欢付出多于求取,宛如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他既独立又能干,最乐于满足别人的需求。
其实骄傲是他内在的自我肯定,他们这类人具有准确顺应他人的深刻敏感度和能力,他们很肯定自己比任何人都能实现他人的需要。这也伴随着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们相信自己是独立而强大的,因而能让别人依赖,但是他们却难以了解,事实上是他们也在依赖别人,总是通过寻求他人的赞许,无时无刻地寻求自己是谁的认同感。
这样的骄傲足以驱策他们把每件事都做得出奇的好。这并非是一种道德法律。但是他们认为他们必须在众人面前出类拔萃,如此才能得到赞许并被世界接受。
而当他们的骄傲被摧毁后,他不愿遭受控制的(欲)望会非常自然地滑入另一种状态。
他们的另一种面目就会显现出来,霸道、易怒,最后勃然大怒。这并不符合他们平常那种迷人的形象;从最小的事件开始堆积。在他体内不断堆积的愤怒直至爆炸,他们会发觉对自己或他人而发的愤怒非常吓人,是很恐怖又很伤感情的。
他们时常在错误的地方发泄凶这股怒气,比如,这几天杨老羌那埕亮的秃头引起了他的关注,法生终于找到了个很满意的对象,很早就盯住了他,叫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今天法生又喝醉了,正在等待机会。
不久秃头杨老羌进来了,他给惧怕弄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说:“我看,慕容鲜卑……”
法生意味深长地停住了发狂的旋舞,秃头杨老羌闭了嘴。法生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面前,说:“你说慕、慕容鲜卑咋……咋了?说给我听。”
“我就一说——”
“一说。老秃!你一说——你说啥?就说这!你说慕容鲜卑咋……咋了了?你老躲着不喝,就给我说!”
“可薄真,你肯恩赐我,象辞人“折溃真”那样为你——”
“谁让你当说辞人了?别给我东扯西拉!——别哄我。你象个疯颠的傻子一样跑来跑去——你是想去慕容鲜卑那害我!我眼花了!你逼我帮你松皮,过来!我铙不了你!过来!”杨老羌退到地突壁角,法生其势汹汹地逼过去。
秃头杨老羌解释说:“天老爷啊,我怎么敢起歹心,大可薄真。天地良心呀。我只不过要说慕容鲜卑快撤军了——就这——我要说的就这——如果我敢起歹心,叫我不得好死。”
“那么叫你说为啥不说呢?摆出那副神神鬼鬼的样子,不是来找事吗?”
“哎呀,我那敢神神鬼鬼呀,菩萨化身的可薄真——我就——”
“你那是我说眼瞎了,是不是?天杀的秃头——”
“啊,请原谅,大人、人神爱慕、人神崇敬、菩萨化身的大可薄真,我绝不敢有那个心思,要不,叫我去见阎王。我的每个部众都会告诉你,我总是说你的好话,我敬重你胜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问问牛元吧,是不是这样,牛九?就在在昨天晚上我还说过,有一个人,你无论在什么时辰,什么情形下遇到他,都要敬他是个可薄真。那个人就是你,不是吗?
如果这不是我的原话,就让这里的随便哪个浑人斫了我吧。人神爱慕、人神崇敬、菩萨化身的大可薄真,先来喝一囗吧,我俩肩抱肩,喝一口吧。来吧,都来吧!我请你。来吧,施亦,严风,姜平,姜兴,都来吧!
我请大伙来陪我和大可薄真喝一口。我叫他菩萨化身的大可薄真,顶呱呱的大可薄真。举杯吧。看他呀,儿郎们,看他一眼呀。那是河北最善心的人!他不会和我动刀的,人皆爱慕的爱友法生,大家举杯,谨祝他贵体健康,万寿无疆!”
他的手下只好拥抱在一起,疼苦地饮酒祝词如醉如痴,热情洋溢,法生则毫无表情地受了,在酒的贿赂下,他的“松皮”计划又一次落了空。但是那个傻乎乎的杨老羌因为逃脱了这顿老拳而乐得忘乎所以,本来他应该逃出去能躲多远躲多远,他却顶着油亮头皮,在那里喋喋不休。结果,不久法生眼睛一亮,又起了灵感开始恶狠狠地瞪着他的秃脑门,接着说道:“杨老秃,你等下,把你之前那句话再说一回?”
“我正在跟严风说,我都快六十岁了都没见过你这样了不起的可薄真。”
“你说的就是这?”
“是呀,就这”
“除了这,没别的?”
“没有——啥也没有。”接着就是一阵不祥的沉默
法生摆弄了一会儿酒坛,手肘支在桌案上。然后,他用右手仔细地搔着他的左肘,这时,还是可怕地寂静。但马上他就起身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显得很失望;他粗暴地用肩膀把两三个人从他们舒服的位置顶开,给醉倒的人一脚,踢得他滚到桌案下直嚎叫,他自己霸占了杨老羌身边的坐位。
然后他又叉开双腿,无精打采地向杨老羌,说:“杨老秃,你把那些陈芝麻烂谷的屁事翻出来,吹嘘你活的久,是啥意思?我们这一大堆人都不合你的意,入不了你的法眼。是不是?你就巴不得我们都快滚,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你这个心意吧?”
“啊呀,菩萨保佑,法生,我压根儿就没敢有这个心思。诸天神在上——”
“杨老秃,别装蒜!别不认。我知道你有种,想象个男人那样站出来要打趴我,好,不要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硬往我耳朵里塞了,大伙唱了几天了,就想图个安静。你今天到底犯了什么病?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唠叨鬼。”
“可薄真,算我唠叨。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老头我是昏了头,这大水,没有那么多东西来喂和照管——”
“你说我吃喝太多吗?你要赶我走,是不是?我这么好人,你要我卷起铺盖游过去,是不是?说!”
“天地良心,法生。我不是那种人——”
“你在吓我吗?是不是?诸天神在上,与我为仇的人都别想活!有种,杨老秃——佛也火,我受不了这个了。起来,我要把你皮松一下!你想要我滚出去,你,你这条贼眉贼眼的老羌狗!起来!我来教教你怎样去欺侮一个总是对你好眉好眼的贵人!”
“求你,菩萨化身的大可薄真,求你别动刀!见了血就——”
“你们都听见了吗?阿兄们,你们听见了他说见血吗?原来你要的是见血,是不是?!今天你安了心要杀人——我真是瞎了眼。是我吗?你要见血的就是我吗?我得先下手,你这个黑心酿人!把刀拔出来吧!”说着,法生拔出了环刀,杨老羌不顾一切地从桌案胡床、人和别的玩艺上玩命跳过去。
在这场狂乱的骚动中,杨老羌打碎了一地土碗杯盏逃了出去,法生穷追不舍。大家正在目瞪口呆时,他又嚎的一声逃回来,象屁股后面有厉鬼追他一样!
“狗日的法生,爷不伺侯了,老头和你拼了——”这时,杨老羌紧跟着冲了进来,举着把上好弦的强弩,对着那个没完没了找他麻烦的醉鬼!老秃头气势汹汹,昂着头,红着眼,停了一下,就举着武器逼上前了。那个目瞪口呆的醉鬼犹豫了一下,又退了一步。
杨老羌持弩逼了上去,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到地突中间,接着,惊讶的人群围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头顺手又操起一个铜壶砸在法生头上,让他直直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天杀的!杨老羌你个天杀的老秃驴!你又砸他,法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烧了你的狗窝!”两人抱着法生,朱逢怒视着老头大骂,四下一阵欢声雷动,震撼屋宇,大家齐声要酒,每个人都说非得大干一杯不可!
这可怕的恐怖已经彻底结束,法生的罪恶统治终于垮台。
“还得叫魂!你看这都叫了什么东西!”杨老羌心有余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