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吃了松心饭,都早早儿歇息了。只有什伍部曲轮班的守着堤。
呼延东自告奋勇,去堤上来回监督着。
回来吋,法生见都亭的房子都漏了,塌上地上尽是水。找了个不漏的屋子,两个人只能胡乱擦了擦脸,吃了些麦饼。
“我回堤上,你快歇歇吧。”呼延罗侯歇了一会便要又上堤,法生见他的大脸又瘦又黄了,眼球上满是血丝儿。他把手搭在桌案上,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呼延罗侯这几日尽半宿半宿地熬,已累得吐血。这人太较真了,一有什么事,真是硬撑着骨头架子抗呢。这会儿看他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可还忙着上堤。
法生心疼地拉着他说:“阿干,看你成了什么样儿啦。我回堤上,你快歇歇吧。”他拉住了呼延罗侯,推他到塌上去睡觉。可是呼延罗侯挣扎着说:“别,你还不是一样的累啊!”两个人争来争去,结果是法生拉呼延罗侯,呼延罗侯扯法生,两个人扛了半天。摔在塌上,困劲儿都上来了,就像两条耕乏了的牛,躺下就睡着了。
等法生张开双眼时,他头一阵阵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猜自己生病了。法生四望看见都亭半个房间都被装着谷物的麻袋堆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半边却是一堆人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听声音应该是呼延东带在堤上值更的那些男人,一群人面向着一堵空墙壿坐着。透过他们低沉的议论,传来了骰子卢木的滚动投掷的声响,还有人为这一掷的结果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罗侯也在看着他们丢骰子,用一只比别的男人拇指还粗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脑袋凑在丢骰子的男人中大呼小叫,。
“阿干,怎么都回来了。堤上没事了?呼延老三在哪?”法生忽然提高了嗓门喊道。“堤上没事了,我带他们回来填下肚皮再回去。你宽心睡吧。”法生看到呼延老三从那堆赌钱的人中站起来。呼延东伸长了肌肉发达的脖子,像狼一样探着头,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情对他说道。
法生心中问候过他十八代祖宗,想要开口骂人,身上却一阵阵冷热交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如果呼延东迟些从堤上下来,他就能看见,火龙般的一连串火光上了河堤!
慕容鲜卑出动了。
在火把照路下,一列列穿戴铠甲的鲜卑步槊,一队队没有护甲的侨郡胡洛真。后面跟着全身铠甲防护的持长槊虎纹甲骑,衔枚疾进,从林泽中象金属的激流般涌出。列队前,胡洛真们推搡驱赶着从各处捕来的男女,人们沉默地前行,但有开声的立刻被鲜卑武士利落地割断喉管。
在渠道的上流,他们占的一个险口那儿,集中了二三百人来扒堤。人们不愿意动手,当场给鲜卑步槊挑了三个,丢进河里。有些男女偷跑,给慕容解射手张弓射死了。民伕们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依着干。堤很高,慕容鲜卑的乞万真指挥着先挖没有水的一边,挖了十几丈长。快要挖透的时候,在中间挑了个小豁口,人急忙往两边闪开,跑得远远的。
水唰地冲下来,不多时,一个口子就开了一百多丈。那水响的声音,二十里地远都听见了。
法生正睡得死死的,忽然呼延东把他们推醒,着急地说:“你们还睡觉!那边决了堤,水已经下来了!”法生跳起来,就听见雷鸣般的水声轰鸣!
部众在街上跑着大喊:“坏啦!坏啦!水下来啦!大家快起来哟!”呼延罗侯急忙拉着法生,上坞壁去望。月牙儿在天边照着,水声越来越近。望得见白花花水头一路卷过来,赶得狐狸兔子乱跑乱叫。
远处一道电闪,浓云从西面的天空飞奔而来,转眼间布满天空,巨大的雨点从云中倾泻下来。法生等一行人宛如在瀑布中行走。墙上湿滑泥泞,踩一脚滑一脚,步履艰难。雨点不停地拍打着他仙,浑身又湿又冷,呼延罗侯指着水头说: “看!水里有龙……!”
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一张银灰色的大瀑布。法生看到了奇异的景观,一时之间,他看着水头一路咆哮着卷过来。翻滚的大水像一条巨龙闪动着宛如鳞状的波峰腾空而起。巨龙肆意横行,爪牙飞扬冲上堤岸,扯碎了树木和房屋,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由上游向赵家围子奔流。
从上游来的波涛鼓起巨浪冲撞坞壁。腾跃而起的浪峰如沉重的怒雷一般横扫过来,卷起鹿砦和藩(木篱栏障),水石土木纠缠在—起溅起,象一条条恶龙冲向天际。
巨龙兴风作浪,把水和泥土喷射在法生他们的身上,人们发出恐惧和哀叹的呼声,虽然他们生在河泽大淀畔,但这种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渠道已不存在了,大水无限地扩大范围,似乎想吞掉整个天地。法生他们的坞壁已被浊流包围,成为汪洋中的孤岛,泥和水争先恐后地向人们的脚下迫近。
里邑人声嘈杂,很多人疯狂地跑到房上。只见水来得那么猛,好庄稼——好庄稼,立时都给淹了!眼看着水就要进坞,坞边打埝子也来不及了啊!人们喊着叫着,慌忙把屋里的粮食往房上倒,有的抱着东西往船上跑。可是水已经进坞壁了!坞里人乱哄哄的,大哭小喊。有个老婆儿尖声地嚎叫:“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不得活了啦!”
法生和呼延罗侯对望了一眼,罗侯心里跟刀子戳了似的,忍不住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大家快逃!!坞壁要塌了!”呼延罗侯带着哭音朝着坞壁里大声吼叫。
“啊……”发出了这句感叹声后法生就没再说话。他觉得眼前冒金花,心口一阵热,喉咙里很腥气,哇哇地吐了几口血。他一屁股坐下来,靠在女墙上仰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眼前是从未见过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场面:在他身旁耸立在堤畔的高大坞堡,在激流冲击下崩塌为巨大的土块条石,极目所见,土块扩展为泥流,滚滚崩塌。伴随着泥石的倾写,令大气都发生震动,巨响如同狂风般咆哮袭来。坞堡的泥石和水混为一体,浊浪涛天。和人一样大小土石腾空而起,然后又回落到泥流中,互相冲击碰撞,滚滚而去。
赵家围子的形状急遽变化,高度几乎是每一息地不断减低,眼看着这座巍然屹立的堡垒高墙的变成小土垣,渐渐又变成平地,淹入在水中。大量的泥石终于被冲走,堆积成泥土的凸起,法生随落石坠下,坐在水中,就想这样静静的死去。仅露出眼睛在水面上,然后被水流完全被遮没了。
良久,浪头轰鸣卷走了,水位下降露出了幸存的房屋废墟,四下水面上哭声一片。
这时,羯鼓大角同时齐声鼓动呜咽着,慕容武士的一双双皮靴踏着泥水登上三合板小船准备战斗。他们知道这艰苦难耐的攻城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所以他们欣喜着若狂,一下士气突然提高,喊声充满了整个船队。
船加快了速度,一面在左右激起浊流一面前进着。船上也乱打着羯鼓,喊声震天地响。
数百支的火箭向着赵家围子的方向飞去。在强风狂浪中,—部分箭支被雨水打落淮河水面。但由于这是由强弓所发射,因此并不容易失速,更多火箭连着大雨一同向赵家围子飞去,毫不容情地将爬上屋顶,树上,小船的人—一射倒。随着钝重的音响在船体屋面上凿下一根根重箭,赵家围子的人大叫着:“他们要上来了,快跑!”
慕容鲜卑的船—一地逼近赵家围子,一面抗着浊流、一面避免冲撞地靠上来,而持刀盾的武士立刻就从木板上冲上。由于他们的战靴不是特别为水战所设计的,因此他们行动的极为小心缓慢,这让许多人得以跳水逃生。
很快地,登陆的武士就开始毁坏着拦路的木篱栏障。几日来这些木篱栏障,再加上密林一般的鹿砦和竹签桩,刺穿了无数鲜卑武士的胸膛和血肉,如今在大水冲激后,鲜卑武士随手一推之下,栅栏就应声倒于泥中,木桩散乱了一地。
“杀!”周围的晨雾犹如银波滚滚奔腾。在波光照射下,鲜卑武士们的甲叶、刀槊箭盾闪闪生辉。在伸展的晨光中,银波向四面蔓延,鲜卑武士的野蛮凶猛的形象渐渐显露出来,天际逐渐变得明亮,无声地宣告了他们胜利了。
千百个头颅回望着他们的统帅,所有手持刀槊的战士倾斜锋刃,向这个能掌握天地之力的英雄致敬,他们远离故乡集结到这儿就是为了他,每一双眼睛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那岩石般凝然不动的披甲人身上,水雾像一条巨龙蛇蜒到他的甲胃之巅。一时间,四下传来高呼“讬铎莫何”的声音,讬铎是非人非神的意思,莫何是勇者的意思,讬铎莫何就是超人般的勇士之意。
这声音在阿六敦耳边回响不绝。他踏上了这座令鲜卑人流血无数的堡垒。霎时,刀槊橹盾就在空中挥动,“讬铎莫何”的呼声此起彼落,四处甲光浮动,成百上千双眼睛都集中到阿六敦的身上,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盲从的狂热。
大风从身披重甲的阿六敦身侧掠过,他的吐息凝成了白雾,在初升旭日所散射的白光里,他张嘴微笑,露出了折断的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