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秋雨
周卓的小手2015-10-29 22:063,512

  这时节,大秋快到了,下着连阴雨。淀里的水,河里的水,都涨了。

  鲜卑人又一次退走了,他们对攻打城堡实在是没有一星半点天斌,只留下一地尸首当来年麦田的肥田料,便消失在远处林泽中。

  法生疲惫地走上坞壁城墙,小心绕过在城上按地段贮存着作战物资。

  他头发蓬乱,额上浸染过血渍的黑发垂下,结成一缕缕疯狂、野蛮和专横的发穗,遮住黝黑的眉毛下明亮的榛色双眸。他举起手,常年当大牲囗犁地而练得厚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象铁铸般有力。他掸了掸身上的染血的布裲裆,这露臂短衣朴素而结实,因恶战而磨损不堪。

  法生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抬头看看最近的一个坐候楼,那里没有人举旗了。他心中有点失落。

  但他的眼晴里还看得见那些血战中的旗帜,需要他带敢死跳荡从“突门”冲出,实施突然反击时,城上会举起苍鹰旗。

  需要大批人员支援时举的是双兔旗,他象傻子那样喃喃地念叨着:“需补弓弩便举狗旗,需补剑盾便举羽旗,需火器便举赤旗,需滚石便举白旗......” 。

  坞壁城墙四角及城门顶部,筑有土木结构的敌楼。每隔一段还修建一座突出于外侧女墙约3米的木楼,这是后世坞壁城墙“马面”的祖宗—坐候楼。法生看见坐候楼出来一个披甲人朝他扬了扬戴着露指铁护手的手臂。他苦笑着挥手回礼。

  外墙上没有一分一寸不在 巡探(游动哨或巡逻队)的监视之下。这个观察亭外沿伸出女墙外约1米,方形有顶,三面围上木板,外涂泥土,使与坞壁城墙颜色一致,并可防解射手火箭,内设昼夜押铺(观察哨)。

  守城的人都下去休息了,血水都冲走了,四下静悄悄的。寂静。冰冷。没有生气。然而不知怎地,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猛地回转身去。没有人。只有每一侧的两辆籍车(抛石机),每50步存放修补坞壁城墙工事的柴捆(柴搏)20捆,设置有锅灶、水瓮及沙土等。

  他的颈后汗毛倒竖,他又猛转了一次身。只见每15步左右存放的弩、戟、连梃、斧、椎各1以及若干石块、蒺藜好好地堆在墙边。他愤怒地在诺大的坞壁城墙上四处张望。没有人。是我太多疑了?那怪风,加上那个鲜卑混球,都令我产生疑心生暗鬼了?

  他靠在一个爵穴(射箭口)上,朝下看去。透过那些堆积石头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直达护城壕的笔直土石壁,二十步宽,壁上的土石都被血肉磨得光滑平整。顶部内外两侧,均筑有厚约1米的女墙(堞、俾倪),墙上筑有垛口。

  墙外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不会有敌人藏的住,而且,在坞壁城墙外,环城设置5行尖头木桩,交错埋设,是种叫鹿砦的裾、薄(障碍),用以迟滞和阻碍登城敌人行动,同时可以杀伤在登城过程中摔下的敌人。鹿砦之外,是外壕(护城河、池),河底插有护城壕底部是密林一般的锋利的竹签桩(竹箭),长短相杂,交错埋插,最高尖端在水面下一指左右,以免被敌军发现。

  他巡视了一圈,终于确定谁也无法越过这些工事屏障,才定下心走下坞壁城头。

  坞壁里乱得就像一个被踢翻的蚂蚁窝。大多数房门都大开着,男人和女人疾步奔跑前去,孩子们从迦耶的识字班出来,散在各个角落里玩耍,以免挡住大人的去路。男孩挥舞木棍,女孩摆弄彩线,一个个泥猴一样笑闹,一点也不在乎自已的读书声给坞壁带来了这场大祸。

  “可不得了!出大事了,法生!快,”索头朱逢向他跑来,几乎是边鞠躬边跑。“要发大水了,罗侯叫你快去”,法生心中喀登一下,连忙迎了上去。

  这一年的庄稼挺好,就怕涝。呼延罗侯见了法生直说要护堤防水,说:“这是个大事,咱们要赶快,发大水可不得了!”又说:“若是不成,整个围子得去乞活讨饭!”

  呼延罗侯当晚使急忙鼓动宗伍连夜上堤。水离堤面只一尺了,蒙蒙的细雨还下个不停。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儿,大家用苇皮子点起了火把,沿着堤,像一条火龙,仔细地检查堤工,堵獾洞,又把堤这边的泥土运到堤上加高,水涨土也涨,直闹了一夜。

  第二天,雨还是不停地下,水还是不停地涨。大家淋得水鸡儿似的,法生劝大家说:“下刀子也得干,怎么也不能叫毁了!”宗伍们连饭也顾不上吃,又忙活了一天一夜。

  到第三天头上,雨下大了,水也涨得更快了,眼看快跟堤平,再涨两三指高可就坏了。老人儿们叹气说:“不中用了,再怎么也不顶事儿啦!”急得法生在堤上来回跑,滑了好几跤,摔得狗啃泥后,忽然,他摔明白了,啊的一声喊着:“阿干们!有救!赶快在堤上打埝子,还能有救,死活都在这上面了!快找桩,捞着什么拿什么!咱们豁着干吧!”

  大伙知道他是认识百来个字的大书师,又被神仙抓去过,经常神神道道的,这几日打仗就带敢死跳荡打死仗,对他很是敬畏。

  他一说很多人就忙往邑里奔。呼延罗侯留下督堤,邑长里贤们分头跑回坞壁去,满街筛锣,喊:“堤要开啦!眼看要塌啦!男女老少都上堤啊!带着木料家具打捻子去啊!”

  各里邑都闹腾开了,男人们抢了东西就往堤上跑。正在病着的老令狐,也忙从塌上下来,拿了根木棍,急急往堤上走。连姑子孩子都抱着柴禾,提着鱼篓子,扛着椽,拖着檩,冒雨往堤上赶。法生把都亭的门窗全摘了,背起两块门板就飞似的奔。

  迦耶在法生家里听到锣声,听到叫喊,心里乱腾腾的,丢下带着识字的小孩儿,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儿,也不管法生阿爷唠叨些什么,背起一捆织席的苇子就跑。

  堤上,人们乱喊着,打桩的声音咣咣响。土牛平了,窝铺拆了,搬东西的,运泥土的……人来人往,乱成一片。忽然,这边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忙着堵。忽然,那边又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又忙着堵。

  不好了!堤上的水眼儿堵不住,越冲越大,决开了一个口子,水哗哗哗地直灌。法生、呼延东十几个壮小子,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抬着门窗家具,扛着装泥的鱼篓子,拼命去堵,连人带东西都给冲了下来。

  法生猛一激灵,在城墙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仿佛坞壁外的平野里那些死人都在用眼睛在看他;更远的林泽那里也有目光在扫视他。他四处张望,能肯定,是那个叫阿六敦的小畜生的眼睛。

  忽然之间他只觉得累透了,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那个一齐看蚂蚁打架的少年阴魂不散的缠着他,而他无路可逃。阿六敦就在这里。他已经在搜寻他,那些披甲猛兽的力量令他战栗。

  相比之下,现在他一个人逃走的话,如果没有拖累,法生应该可以躲过他手中的刀箭,幸存下去。不过,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混蛋念头。他拒绝放弃。

  有人说,河间人其钝如锥,顽固得足以教石头做人。荒野坞堡中的荒伧们都是这种脾气,就算一无所有,也可以靠呼吸他们的固执而活着。

  坏了!有人高喊,法生猛地醒过神来。 堤上口子决开一丈多宽,人们都抓了瞎,没有招儿了!

  “船!快!那有船!”正在这个节骨眼儿,水面上来了个跑槽渠的船,是邻邑来买苇子的大船,老令狐和呼延罗侯把它引来了。船上满满装着苇,有一丈多高。

  进了这决口,船头上呼延罗侯喊:“撑住!撑住!”老令狐叫:“快把船底砸破!快!使劲砸!”船沉了。人们一下子拥上来,把各种家具柴禾扔在上面。法生高声喊:“快抱泥!一个个地传!”说着奔下来,抱起一大块泥疙瘩,递给旁边的人,一个传一个,很快传上去了。

  一时间,邑长里贤们领着,站了几排人,纷纷地把泥疙瘩往上传。闹了好半天,才把口子堵住了。

  傍黑,雨停了。水面上,地面上,雾腾腾的。护堤的人们不敢歇,天一黑,灯笼火把又活动起来了。

  有一会儿,法生累得斜靠在桩上,心中只有失落,肩膀下的木头是那么坚硬。他茫然地盯着远方,鲜卑甲骑退远了,什么也看不见,真的结束吗?如果这时鲜卑步槊袭来,怎么办?!他闭上双眼,却仍然能看到那个鲜卑少年,像食腐大乌鸦一般向他逼来。他心中一惊抖了抖身子。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也许我已经开始发疯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法生猛一咬牙,摸了摸身边横刀的漆鞘。不,我不是鼠兔。不是猪羊。泥水里他打了个颤抖。僵直地挺着背,沿着堤匆匆走去。总觉得身后跟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第四天,水不再涨,宗伍还是不敢离开堤。后半晌,水开始往下抽了。病重的老令狐,才回去歇息。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从堤上望见地里的庄稼越发长得旺了。麦杆蹿了一人多高,吐了芯,结了穂,……顶少有八成年景。喜得老人们忍不住念一声老天保佑,孩子们拍着巴掌笑。人人都说:“熬了这几天总算没白费,再苦也是痛快的!”

  宗伍们也说,这回邑长里贤可卖了力气啦,都劝呼延罗侯、法生回去歇歇。

  这几天几夜,真够法生他们受的!忙得饭也顾不上吃。赶上了,跟人家吃一口两口麦饼,赶不上,稀里胡涂地也过去了。又哪里合过眼呀!

  这会儿呼延罗侯法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法生说:“嘿!看你,跟个泥猴似的!”呼延罗侯说:“大哥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说着都笑了起来,两人嘻嘻哈哈地回都亭去了。

继续阅读:第54章 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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