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鲜卑解射手向夜空中放射出一支鸣镝,鸣镝冲天而去,带着一声尖厉的鸣响,在寂寂林野中,显得格外清厉。
远处忽然响起用火石打火的声音,接着,一支支火把燃起,照亮了渠水。
火光中,但见阿六敦斜伸伤腿,在满地乱堆的杂物中,铺一方红锦罽,自己坐在罽毡上,搓着五木,在搏具上排阵布势,掷骰行马。一群扈卫、鲜卑步槊、奴子立在他身后,高举起火把。
鼓吹手们吹奏起了古老苍凉的北狄出行乐曲。一队队鲜卑武士,不时率着奴从循着乐声寻来,加入归猎的队伍。归向阿六敦帐幄所在的营地。
不时有游走在大队人马前方侦路的斥候来往穿梭,这一股股队伍,猛地望去,真猜不出是些甚人。其中依稀似有不少中土人面目,大多穿着鲜卑的戎装,可是许多人又都套穿着些皮袍子、合欢帽。
整支行军队伍象一支赶集的行商,身上缠满五颜六色绢布做成口袋。用来装掠夺来的物品,四处都在焚烧.虽然部队已尽全力进行抢掠,但是,一路上确实没什么可抢的。他们已拷问过每一个遇上的活人,抠出了他们嘴里最后一口豆饭。
随着羯鼓的节奏。穿戴铠甲的鲜卑步槊,没有护甲的侨郡胡洛真。从各处出来列队集结。后面跟着全身铠甲防护的持长槊虎纹甲骑,象金属的溪流般涌出。他们的拂竹真(奴仆)挑扛起沉甸甸的掠获,推搡驱赶着捕来的男女,被骑马武士围随在队列周围。他们行军时已无法不排队阵了,只见散散漫漫的一大伙,乌压压匝地行了过来,除了约定不许掉队,违者立斩外,其余只能一概自便了。
有人过溪时传来滑足跌进水里的声音,惊起一路哭声。四下响起鲜卑语和侨郡晋语交杂的笑骂声。黑暗中由不同方向传来足步声、人语声,陆陆续续,步槊甲骑渐渐聚齐过来。紧接着一声弦响,四下又安静了,队伍又勿勿上路了
“大家歇一歇罢!”到了地头,各队主迎上来发令。
“此刻是几时了?”有人问。
有人看一看西偏的明月。“大约巳时二刻了。”
“不是回辽东了么?我们即刻前去,这趟缴获这么多,等赶到龙城那里,我们也就都老了。谁耐烦歇了!”众人归心似箭大声嚷嚷说。
众人一致赞成。阿六敦心中本怀此意,今见手下都如此想,便说:“好,多点几支火把上路!”
阿六敦自赵家围子吃了亏以后,便分兵抄掠,自巳则不断地回忆这次败仗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回忆,都给他增加了一分痛苦。十几天来,他便一直在痛苦中度过。比起当初的意气风发,阿六敦已判若两人。缺了门牙的羞辱使他精力锐减,气势不足,使他成天忧心忡忡。
尤其令他不可理解的是,步槊怎么能制住重骑?!
他哀叹,简直是千古笑谈,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他甚至屈辱地想到了一死了知。但他绝对不甘心。假若这时真的死去,他阿六敦千年万载都不会瞑目,他那缕屈抑不伸的怨魂,日日夜夜都会绕着不咸山山岫,飘在句骊水上,永远不会化开。
武士们见羊真发话,便恭遵谕教。于是,在火把照路下,径直出发,排成长长的一列,在林中小径中穿行。一路只觉林中雾浓霜重,夜寒侵人。一轮银月斜挂西天,偶尔有夜鸟惊起,从月光下飞过。
忽然,只听怪唳从暗夜中遥遥传来,伴着夜枭忽而响起的怪唳,听去旷远寂寥。
阿六敦冷得心里直打颤,隐隐觉得自己好比一个弃妇似的,孤零零,冷冰冰。
这次南下抄掠,捷报频传。消息传来,阿六敦又喜又愧。喜的是自己的提议,建立了如此辉煌的战功;惭愧的是自己过去自视太高了。自己大吃败战,其他人马在悦绾、慕舆根的指挥下,反而抄掠得更好。看来,对付赵人的能人多得很。
于是,阿六敦又添三分痛苦:照这样下去,慕容氏很有可能轻轻松松便可南下;自己最早设想的方略,却让别人摘下那颗绝世硕果。这个滋味,阿六敦无论如何不愿意去品尝。他几次想向回头,但终究不敢下决心。这样出尔反尔,岂不贻笑天下?思前想后,左右为难,阿六敦的心情愈来愈烦躁。
“停。”阿六敦道,他立马细听遥远的回声。
“回去。”阿六敦又道。
各队主与近旁的扈卫们听了都很意外。
“走!”阿六敦说,掉马走出行进的队列,向着他记忆中的赵家围子方向策马而去。
“啊,羊真,不好往回走。”乞万真(通事人,翻译)忙道。
阿六敦不理他,继续鞭马向远处中前行。
“羊真,你去哪里?”扈卫们连忙举着火把相追。
走在前后的大队人马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各队主连忙赶了上来。
“这是要怎地?”有人问。
“卢龙塞(今喜峰口附近)在那一边!”有队主一指相反的方向。
“大羊真究竟要做甚?”乞万真问。
阿六敦忽然心头大怒,扬起马鞭便向乞万真狠抽过去,厉声道:“我要你带路!”
乞万真不提防挨了一鞭,不禁一怔,扈卫们也意外地呆住了。一瞬间,怒气升上了阿六敦年少的面庞,他猛地一振缰辔,掉转马头,寻了一条小路,向赵家围子方向走去。乞万真当即策马相随,扈卫们连忙招呼大队人马一起跟上。
方才一路的说笑声此时沉寂了下去,长长的队列沉默地随在阿六敦马后。
乞万真带路循着猎人、樵夫、野兽踩出的条条窄径,策马在林泽中东折西绕,迂回行进,一时间,阿六敦只觉得在随着他不停转来转去,直疑心乞万真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是,行了许久之后,天空微微泛白,不久,一抹曙光升起在林梢间。晨起的林鸟开始在高树上响噪成一片,溪流边,出现了鹿、狐等走兽俯首饮水的身影。
一条荒草离离的土道忽然出现在林泽中间。
这时,乞万真驻下马,向远处细看了一看,说:“到了。”
阿六敦不答话,策马跃上土道,向远处轻驰而去。众武士一见,连忙鞭马相随。转过两处水泽。
土道尽处,一片田野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渠水稳定地流着。岸上的土地肥沃,上有些微的起伏,泥土又湿又黑。从那些庄稼丛里,蒸发出一种泌人气味。
风吹动着一片金黄,在天空下像海浪一样汹涌起来。阿六敦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麦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渠水在地里流着,地里是行列整齐的一畦一畦的深黄浅黄的谷浪。秋天,已是壳物成熟的季节。阿六敦每次走过中土就说不出的羡慕,辽东为什么没有这么一片好地呢?只有无尽的严寒。
从这里看去,栗谷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颜色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阿六敦才狂热地爱上了这片土地。
他对于土地的渴望,是无尽止的。你看这土多熟,一年收的比辽东两年还多呢。
大鼓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
老人挝着大鼓,鼓声一通,“头歌”,先领唱两句,下手“吊花”跟上手重复唱一遍。歌曲调高亢、嘹亮、气势豪迈,衬词繁多,声音悠长。
太阳随着鼓声田歌升起,坞堡中的男女就从各自居处出发了。每个人都背负着破旧的战盾,去田中劳作。人们打着长腰鼓,唱田歌,女人们去满树红彤彤的果子树下,在果树下烧着的蒿草堆,摘下的果子堆成小山,然后装入篓子驮回坞壁中去。于是,群歌竞作,整日不绝。
蜂蝶等羽虫在草丛田间飞舞跳跃,甚至跑到了路上马匹身旁。马儿不快地摆动着尾巴,阿六敦挥舞着手臂努力驱赶着虫子。他策马独自驰上一处高丘。立在高处,他默然凝望着密密的挤着的谷穗。视线抬高看向远处的赵家围子。
赵家围子建在大淀旁的高坡上。它的坞墙又高又厚。巨大的堡垒用土石砌成,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战壕环绕着堡垒的围墙,壕底的锋利竹签桩(竹箭),长短相杂,交错埋插,密密麻麻,每一根的尖刃都像剃刀一般,长度跟人的身高相当。万一其他地方陷落,这里将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坞壁之外一整里之内的任何方向都被清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割得很矮的草地。在那些顶着木头围栏的坐候楼监视之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偷偷潜近。赵家围子的建造者丝毫不在意建筑造型是否美观。只在乎墙石看起来是否牢固严酷,坚固地宣示着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坚守。
高墙上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旗子上的阿楼那的火红就像沿着城墙在燃烧。
高大的悬门(板闸门)包着铁皮,打开了,有身披重盔甲、槊旙上有火红图案的男人们看守。他们的肩上伸出背后所负长剑重斧的环柄,腰间挂着横刀、铁骨朵或者水波匕首。他们的马匹身上也披着铁甲保护胸、颈和头部,配着长槊和马镫,显得奇形怪状。
从被攻破的各坞壁逃难来的人们沿着吊桥走过战壕,从铁悬门的尖钉下进入堡垒,马蹄人脚踩在厚重的木桥身上如击鼓一般。人挤得脸贴着脸,呆滞的眼神,木然的面孔。
大小人车堵塞了每一条坊巷子,车上堆满家什。箱子塞得太满,里面的衣物都鼓出来了。家什上面坐着孩子。大人们把小孩留在高处是为了自己能看住他们,同时也避免他们走失甚至玩耍。在车马之间挤满了牛马和猪羊。装满鸡鸭鹅。
现在,阿六敦知道荒伧们都逃到哪里去了。他听身后脚步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他们都在这!都在这!?” 扈卫们说道,“替大羊真警戒!”
“不必。听,”阿六敦道,“听,那读书声多么齐整,比刀枪相碰的声音还要怕人。”风中远远传来堡内儿童的读书声,阿六敦明白了这些人是守死以图自卫者。
他明白这种志气,当声势浩大的数十万后赵军队向前燕国都大棘城猛扑过来时,
当的前燕郡县不战而栗,向后赵投降的城池达36座之多时。
当后赵军队乘势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向大棘城形成合围之势,大棘城危在旦夕,士兵军心浮动时。
当赵军每日像蚂蚁一样聚在一起攀登大棘城城墙,降书都射进城里时,慕容氏的子弟也在每日读写,所以他们才能不为对手的武力所屈服!
与一般人的认知相反,屠各匈奴,鲜卑诸部,氐,羌等各族上层在建立政权之前都已疯狂汉化,所以阿六敦比所有人都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杀了他们!不然,我部南下之时,此处必成大患!”阿六敦抽出横刀,直指赵家围子,他终于明白了白己在担心些什么。
“区区荒伧,岂能撼山动地,”乞万真拍马道,“世上谁人能与羊真为敌?”不待他说完,阿六敦低低地一声厉喝:“斫!”一霎时,扈卫手起刀落,斫下了乞万真的头。
“多嘴,随我来!”阿六敦的脸色铁青。接着,他稍微平静了一些,道,“这种念头,就不是人臣心中所该有的。做臣子的,唯一所应想的,就是如何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