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白了。她仰着雪白的脖子,看着荻花飞过。
她的夫君不蒙乞鱼提,亲切地告知了莫折虎儿关于法生的死讯,虎儿走在泥泞中,尽力仰起头不让泪珠掉下来,她想那个高个的男孩会永远地傻笑着在芦苇丛中等她。虎儿犹记得法生看她的神情。
虎儿心里明白那个邻家男孩不能再等她了。泪水便不争气地从心里象哭泣的溪流一样淌出。映着云在晴空中,如深秋的不舍,她闻讯后似乎在一天之内便成熟了许多。
乞鱼提披头散发坐在马上,一边看着哭泣的蓝眼晴,一边用刀刮去自己脸上的胡渣子,感到相当的满意。看了一会便驱马去了前队。他带着手下圈着的擄获的人口,走近了一个大坞壁。
虎儿看见里邑外边隔百步就有一堆火,慕容武士跑来跑去的。到了里邑口,前面的鲜卑步槊停下了,乞万真们喊着说,里邑里都住满了。慕容鲜卑就把抓来的男人们留在里邑口,姑子们都带进里邑去。
虎儿心里想,这些姑子要倒霉啦!她注意地看着一个个姑子被乞鱼提手下驱赶着从她面前走过,有的低着头,有的掉着泪,有的惊慌地望着,还有的还抱着孩子的。胖的瘦的,老的小的都有。虎儿惊疑不定地想:“乞鱼提疯了呢?什么人都糟害上了?”正想着,脑瓜儿上梆地挨了一下,原来乞鱼提又上前驱人走动了。
她跟着队伍来到里邑边的一个大场上。空场的四周,也烧着一堆堆的火,有些慕容鲜卑还拿门窗家具往火里扔。虎儿这一伙女人,终于能休息,一下子觉得很轻松,可是腰腿腿酸得抬不起来。
慕容鲜卑们围成一堆堆地在场边上吃麦饭。虎儿只希望能喝口水,走了一天,谁的喉咙里都火烧火辣地难受啊。
有一个当差的老拂竹真,提了几桶水来。一串串绑着的人们立时围上去,都想把头伸到桶里去喝。忽然乞鱼提带着手下甲骑骑着马来了,鲜卑武士就在马上一脚把人踢开,让他们的马饮水。人们都围在旁边看。那些该死的马喷着鼻子,呼噜呼噜地吸了个饱,把肚子喝得滚瓜似的了,马脖子上还流下好些水。马走了,桶干了,有几个人可怜巴巴地趴在地上啜那泥浆。虎儿望着那骑在马上狂笑的乞鱼提走去,气得瞪直了眼儿。
夜里,四周的火堆,还是烧得很旺。女人被慕容鲜卑围在圈中,睡在大场上。抓来的人在里边,头对头,一层一层的,最外边的两层是鲜卑步槊。要逃跑,一定会踩着鲜卑武士,怎么也跑不了。
一有人唉声叹气,便给放哨的鲜卑步槊打骂得不敢做声。
虎儿一直没睡着,她刚想闭眼,就让乞鱼提手下带进坞庙里了。
见到乞鱼提时,那屋内的情景,让她怵目惊心,简直是丧心病狂。
“稍候。”乞鱼提正给人开膛切腹,他胡床在屁股下向后斜,神情专心致志。可是他刀下的人却仍未死绝,他迄今偶尔还在喉头“咕噜”一声!血水淌着,他搐动着。地上桌案凌乱、处处泥泞与血肉四溅积聚。
乞鱼提持刀割开了他的肚子,再沿着伤处割一下,刺得更深,扯撕开他的胸膛,那人血肉都在凄厉的腾动着,眼目凸睁,乞鱼提挖出了那人的心。那人肌肉痛得一哆嗦,终于断气了。
虎儿看得睚眦欲裂。
乞鱼提满脸血水,抬头向她微笑,自从被王叱奴根射伤后,他的脸就显得更长了。“阿奴,认得此人吗?这条养不熟的狗,他当了我十年的门户奴隶,却去投了赵家围子。”乞鱼提一边说,一边斫下了人头。
他踢开人头,胡床倒回正常位置,人顺势站了起来,一脸不悦。
“邺都灵风台怎么不呆了。”他说,一边擦自己的血手。
“灵风台上的帝王家太热,我想大淀边会凉爽些。”
“呃,这倒是真的,当什么女武士,回来多好。”乞鱼提不太肯定地答道。他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事实上,这女人总是让他不自在。乞鱼提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好看的女人都让他神经紧张到想强(暴)她们,而莫折虎儿的美胜过世上的任何一位美女。
她伫立在那里,一只纤细的手略略扶着庭柱,眺望着斫下的人头。“你不肯放过赵家围子的宗伍,对吗?”她问。
乞鱼提站着摇晃起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是啊,阿奴,”他说,“这些恶应(隔应,讨厌)玩艺,我不弄的他个血淋乎辣,全身都不舒坦。”
“酿人。”她蓦地一转身,姣好的面孔极为苍白,蓝色的大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放过他们,我会听你说的话。”
“象听那个荒伧的话一般。”乞鱼提说,他皱起眉头,意识到满地血泊中的莫折虎儿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美丽,蓝眼眸是那么深邃。
“圆月何需手指点。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它。。”莫折虎儿轻蔑地说,昂首将流苏般的黑发向后一甩。她说话时,脸庞周围的发丝随风飘扬。“他是武士,是豪杰,他是一个可薄真。他不杀女人老人,郎君。”
乞鱼提感到血往上冲。“你还知道我是你郎君?”他追问道。
她狡黠地说。“我的郎君是个可薄真。”
这让乞鱼提顿时怒火中烧。“天杀的诸天神,真该杀!我他妈的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女人。”乞鱼提说,“有人微笑着向你走来,不要向他睑上撒热灰。”
莫折虎儿的面孔突然软化下来。“你会放过他们吧。”她问。
“他们全是我亲手抓来的拂竹真,我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他们敢投项法生那天就全该死了!”
“那就让我掉头走,乞鱼提。我去哪里都好,就是不随你走。我绝不跟你去龙城。”
乞鱼提嗤之以鼻。“增么着(怎么样),为啥不去?”他追问道。而莫折虎儿转过视线,没有回答。于是他接着说道,“你是我阿奴,和我的马一样,我什么时候想骑你就什么时候骑你。”他皱眉,“你敢和我撑景(摆谱)?”
“冲着自已洞穴嗥叫的狐理必患癞疮。”莫折虎儿说,
“我得好生摆置(解决)你!”乞鱼提越听越烦。他明白两人感情破裂成如今这个样子。非得用些强力手段挽回不可。
是狼嗥叫的时候了,于是,他向虎儿冲了过去。他的右手高举着自腰间解下的十三环鞢韄(皮革)带。鞢韄带带着风声朝虎儿身上打了过去。虎儿想要躲开,但是她的右肩撞到了门框上。只听得“啪”的一声,皮带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肩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老娘们真是不打不行。”他的声音很有些遗憾,露出了凶猛的笑容。
“乞鱼提,不——”乞鱼提又抡起了鞢韄带,眼看着鞢韄带落到了她的身上。又是让人满意的“啪”的一声。然后……天哪!莫折虎儿竟然抓住了鞢韄带!竟然抓住了鞢韄带!
乞鱼提一时间被虎儿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呆了。
莫折虎儿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胳膊。“放过他们,乞鱼提。”她恳求道,手上的力道十分强劲。“看着我,乞鱼提。”乞鱼提几乎暴跳起来,然而,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迫使他服从。于是他望向那对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了几息时间。
“啥哎?!”乞鱼提猛地一激买,把皮带扯了回来。但是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虎儿竟敢向他挑衅。她竟敢抓他的鞢韄带!好了,这都是她自找的!乞鱼提的鞢韄带雨点般地落到了虎儿的身上。
她的双手一直在保护自己的脸部,心想果然不成,灵风台上的秘术,她就没有一次施展成功的。
乞鱼提的鞢韄带打遍了她的全身。但是她没有叫喊,她也没祈求让他停下来,就像她从前经常那么做的。让乞鱼提更愤怒的是,她也没有哭,就像她总是那么做的。
最后乞鱼提兴致全无,让人拖走了她。
早上,乞万真吃了饭,叫女人们站成两行,押着往北去。路上耽搁了好几次。天黑,走到一个里邑。这里邑也住满了慕容鲜卑。虎儿他们给赶进一个很脏的院子里,慕容鲜卑把干净一些的北坊占了,侨郡胡洛真(带仗人)占了东坊,把虎儿他们推进西边一溜小坯屋,关起来。
虎儿这一伙女人,一连两天水米没沾牙,饿得前腔贴后腔,渴得喉咙里冒火。又是累,又是热,谁都头昏眼花的倒在地上。有女人哼哼,鲜卑步槊的铁矛就从窗洞里捅进来。
慕容鲜卑吃过晚饭,都睡了,只留着两个侨郡胡洛真(带仗人)在大门口放哨。三间小坯屋,都杠着门。虎儿屋里几个人,。一个十七八的小阿姊渴得哭了,说:“这不叫人渴死啊!受不了哟!”虎儿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办法。姑娘熬不住,用头碰着墙,哭着说:“怎么受得了,我不活喽!”她的头,碰得墙上的土沙沙沙地落下来。
虎儿正在想着事:她听见墙上的沙土落下来,忽然心一动,想起了鲜卑人掘堤冲赵家围子的事。就低声劝那阿姊:“阿姊,阿姊莫哭了,咱们有活法了。”虎儿跪起来,人直发晕,抬起身子勉强凑在窗户台前等着。
等了一阵,放哨的侨郡胡洛真(带仗人)换班了,有个侨郡胡洛真过来,往窗洞里色迷迷地瞧。虎儿叫住他,跟他说了许多好话,侨郡胡洛真答应给女人们提些水来。
大家听到有水喝,都挣扎着坐起来了。虎儿蹲在地上,叫她们都凑过来,小声说:“阿姊们,咱们都有难了,得商量着点。我说,明儿个押到辽东,不是配给侨郡营户就是卖给野人了,还不如个死,倒不如咬咬牙,想法子逃出去,这提来的水就是咱们的救命水!”虎儿悄悄地跟她们说了个办法。几个女人又惊又怕,嘁嘁喳喳商量了一会儿,不得己也都同意了。
过了会那侨郡胡洛真(带仗人)开了门,提进一小桶水来。女人千恩万谢地说好话。侨郡胡洛真(带仗人)高兴地说:“没什么,我也是河间人!”出去锁上门,走到大门口去了。
虎儿叫每人喝一小口,润润嗓子说“动一动!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