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流着口涎的巨犬分散在甲骑马蹄前面狂吠,它们的皮毛灰暗,肩膀强壮有力。它们用细如一线的黄色眼睛紧盯着被围住的人群,龇着双颚露出两排匕首般的森森利齿。
鲜卑武士带着犬群,驱赶着人流向着去卢龙塞的方向行进。男人走在前面,孩子娘们跟在后头。一根绳子缚六个,一串一串的。鲜卑步槊,侨郡胡洛真掺在当间。
男人们反绑着手儿,步槊甲骑都把大包小包的搋获,尽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当驴使,坠得人东斜西歪啦。
呼延东脖子上也套了一个大包,挂了几包铜壶杯盘,勒得他透不过气来,只好用嘴慢慢把背包结子叼起来,用牙咬着。想起法生,他泪糊了眼,看不见道了。他想回头望望老令狐,才一扭脸,鲜卑甲骑的大槊就抽上来了。两边是马队,马蹄子带起的土泥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汗流下,鼻涕掉出来,只能弯下腰去,用膝盖儿擦。
他一停,狗群立刻扑上来,充血的双眼,粗糙的漆黑毛皮,还有流着口涎的双颚在一片混乱中闪现。那些恶犬低吼着凭空撕咬,毛发浓密的硕大头颅左右晃动,仿佛要一拥而上撕碎呼延东的血肉了。
呼延东只好站起跟上去,他一面走,一面想:“唉!狗也骑在咱脖子上,爱怎么就怎么,这他妈的还成个什么世道呀!”他回头注视那些低吼的恶犬,它们的身形模糊了一瞬间,他不知为何觉的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们路过一个烧毁的坞壁,看见里邑边的柳树底下,一伙慕容鲜卑嬉皮笑脸地围着几个年轻姑子,扒了她们的衣裳。呼延老三心疼地别转了脸。姑子娘们们凄惨的哭声,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一阵悠长的嚎叫撕裂了雾气,那愤怒的声音让晨雾四散开来,随后一团狂野的黑影从翻涌的雾浪中浮现。穿着黄黑色虎纹铠甲的身影从翻卷刺眼的烟雾中浮现;他们身披兽皮,迅捷而又沉稳,这是磨砺成人形的锋刃与意志,一股为了毁灭而打造的,绝不怜悯的力量。
犬群分开走来披着铁甲的身影,他们是一群贪婪野兽。率领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身形,那个战士全身充满了纯粹的残忍意味。那个毛骨悚然的野蛮身形穿过尘雾和水泊,低垂着双肩。驱马迎向人群,仿佛他正顶着暴风雨的咬牙前进。
他的阴郁的铠甲如同雷云般漆黑,一条斑斓的虎皮被骨质扣环固定在,他披着厚厚顿甲叶的脖子后面,那头死去野兽巨大的颅骨和利齿组成了他的右边肩甲。
来人并未着头盔,而是面戴一个被塑造成某种猛虎与恶魔混合造型的咆哮面甲,上面缀满征战留下的裂纹。和盔甲一样阴郁漆黑的双眼透过面具闪亮着,他手持的那柄黑色长槊的利刃如同黑曜石般闪光。
他麾下的鲜卑战士同样狂野,他们的武器和战甲缀满了从尸体上扯下来的各种骨饰毛发。他们驱马紧随巨人身后,就像乘着头雁带出的气流而飞翔的鸟群,如山而进的气势,就象是世间万物都无法让这些身披钢铁甲胄的猛兽停下脚步。
狼群也跟着停下脚步,将那些惊恐的人们包围在一个半圆里。那些恶犬低下头,龇着利齿。呼延东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想要抓起石块砸过去的冲动。
“这是我们的部落大人,大羊真慕舆根,”在虎面人身前,当鲜卑人乞万真的王叱奴根,冷笑着露出两颗烂牙,嗓音洪亮而严酷,那是一个得意扬扬的声音。“我是大人卑微的奴仆,我传达的命令来自于他严厉的仁慈,你们这些下贱的拂竹真,从此都是我主人军封的营户了。你们将集结北上,全速赶往大羊真的封邑。这是慕舆根大羊真的命令。”
这条人形的狗,站在慕容鲜卑强大的军阵前面,如此咄咄逼人的命令他们为奴。呼延东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不存在的刀柄,他能感觉到其他宗伍也呼出一波(波)沸腾的怒火。
法生会回来收拾这些鸟人的!虽然所有人都目睹了法生重伤落水,但似乎没人相信他死了,赵家围子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他定会回来庇佑他们。
他会回来救他们的!这种希望所提供的保护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对他们而言却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虎面武士便瞥见了他们眼中不屈的神色。
他感觉到了与自己相衡的力量。他看见了一双双眼睛深幽黑暗中威胁到慕容武士的一片阴影,他口中发出咆哮雷霆一样的咒骂。虎面武士刚平复的心境,被这种赤裸裸的挑衅姿态激怒。飞鸟惊恐地在他头上乱飞着,遁入了浩瀚的水泽,一去不返的逃开他的怒气。
“放低眼睛,不准目视主人!”王叱奴根立刻低吼着迈步上前,将鞭子抽在目视着他,不肯低头的呼延东脸上,“低头,不准目视主人!以主人之名,我会要你的命。”
“他不是我的主人,我只效命于一个可薄真,”鞭子在脸上带起血肉,呼延东连眼都不眨,只是冷静看着王叱奴根说。“我自愿做他的朋友,便决不会相互舍弃。就象人不能戳腰刺肋离间血肉一样。”。”
王叱奴根抽搐了一下,仿佛挨了一巴掌,虎面武士能够察觉到一股凶猛的力量正在积聚。他缓缓抬起手解下铁面,显露出沟壑纵横的凶猛容貌,如同一道饱经风霜的北方峭壁。他的胡须浓密,颧骨上,眉骨上,鼻梁上,下巴上穿刺着一排排尖锐兽牙和骨针。他的头颅上青筋暴起。
“你决不会舍弃主人?”虎面武士嘶声问道。
“决不!”呼延东回答,
“想活命就小心你的回话。”虎面武士声如雷霆,整个世界顿时静止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归于死寂,水泽上的风停止了呜咽,雾气降下去悬停在地面之上。
呼延东环视左右,看着周围被冻结的世界,每一面旗帜都静止不动,每一个人都像雕塑一般望着他。
“决不会舍弃!”呼延老三抬起头颅,暴露出他粗壮脖颈上的虬结肌肉,虎面武士辨认出了那个动作的含义。他点点头,整个世界瞬间回复了自然的节拍。轻风继续吹拂,慕容氏日月星旌旗飞扬起来,舞动的雾气汇成一片热霾。
“好!你是个可薄真!”虎面武士指着呼延东说。“我就喜欢杀可薄真。把里贤邑长也挑出来和他一齐埋了!”
王叱奴根应声而出,带着慕容武士,从一头起,一个个地查:看看手,摸摸腿,扒下人们的头巾帽子,相脑袋,挑出去好些个逼他们挖抗。呼延东、老令狐都给挑出去了。
抗挖好了,慕容鲜卑把绑着的一个男人拉过来,他脸色死白,挣扎着大哭大喊。男女老少跟着都哭开了,女人老人们嚷着说:“都是人啊!你们饶了吧!”可是慕容鲜卑把他推到坑里了。
接着又拉老令狐。老令狐紧闭着嘴,死死地盯着王叱奴根,慢慢地走过去。快到坑边了,他突然使全身力气,飞起一脚,踢中那个王叱奴根的下身,王叱奴根栽倒在地上打滚。一群侨郡胡洛真从后面,挺起一把把长槊剌入老令狐背后,把他挑进坑里。 王叱奴根嚎了半天,哭骂着爬起来,又一连推下两个人。
剩下呼延东了,他睁着圆彪彪的眼睛,跳脚大骂:“你们这些王八蛋!我阿干受天神庇护,定会回会诛灭你们家门九族,使你们头颅滚落荒野!!法生早晚叫你们不得好死……”侨郡胡洛真踢着打着,把他推进坑里,他还是骂个不停。王叱奴根就叫人铲土。宗伍部众眼泪直流,一个劲地说好话。侨郡胡洛真们夺过铁锨来,一铲一铲的土就把几个人埋住了。人们一片哭声,王叱奴根还在上面蹦着踩土。
“这个里邑已经归顺了,不是吗?”虎面武士轻松地问道,王叱奴根眨巴着眼,对慕舆根突然转变的态度而倍感困惑。
“他们归顺大人了。”王叱奴根立刻附合,根据主人的脸色乖巧地表示了赞同。
“还有诸多城池需要征服。”虎面武士慕舆根满足地叹息道。“我也是读过书的人,想要以杀止杀的道理,埋人这事,看来总是不可或缺啊。”
“恐怕是!大人英明,这些贱种不杀不服啊!”王叱奴根捂着老二奉承说。
“狗才!带他们上路。”慕舆根说道,他好心情过去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慕容鲜卑和王叱奴根又把许多年轻的姑子娘们挑出来。
大角响了,慕容鲜卑把挑出来的男女带走了。
忽然,埋人的地方泥沙翻腾,从地底下长出的一根扭曲的树枝,不是枝桠,那是人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然后是手掌、手腕和小臂伸到了地面。那只手的指头血肉剥离,殷红见骨,努力的伸向空中,然后不动了。
“还活着!快挖他们上来。”躲在附近水泽中的宗伍部众一下都拥到坑上,大家跪在地上,拼命地用手刨,向下挖。泥土在人们像狗一样刨动的无数双手下四处翻飞。
宗伍们拼命挖着松软的泥土,一双双手被一块碎石铁片划破了,暗红的鲜血和暗红的泥土混合在一起。
这个人的头发露出来了,接着是因缺氧而呈青紫发灰的前额。大家欢呼着继续往下挖,直到看到人们呆滞的眼睛和嘴巴才住手。可是,拉出一个,死了;那个人的嘴巴扭曲成可怕的弧度,这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仍在奋力想把嘴巴努过不断升高的黑土。又拉出一个,也死了……五个人,浑身上下都青紫了。
哭吧!哭吧!人们围着,哭天嚎地,老人们儿呀肉呀命呀的叫,都用手指头挖他们的鼻子、嘴里的土。人们流着眼泪,把呼延东的两只胳膊上上下下地摇晃。救了半天,可只有埋在上面的呼延东两个,慢慢缓过气来,老令狐他们已经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