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 石遂拍案大骂。
“宗王相争,祸国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负殿下,亦负天下万民。殿下忘了前晋,屠各汉国的惨事了吗!”乙速孤那楼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他的殿下十分敏感,从“前晋,屠各汉国”几个字听出来某种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动了杀他的心,拍案喝道:“乙速孤那楼!你个破野头如此胡搅蛮缠,争辩不止,全无臣子对君上的体统,实在可恶!你自以为是我的门户奴隶,我不能会治你的罪么?哼!你与御史中丞李巨为一类人,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少正卯不免孔子之诛。你也不会少这一刀!”
“圆月何需手指点。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它。臣的头本来就是大单干的,大将军要拿臣绝无埋怨。”乙速孤那楼抬头,眼光清明摄人。
石遂一想,这倔驴,确实一向对自已忠心耿耿,所以尽管十分震怒,却是表现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那楼喝退出东宫,再议他一个罪名,贬他到几千里外去朔漠里啃沙子,永远不要见到他。他怒视着乙速孤那楼,厉声喝道:“乙速孤破野头,滚出去!!”
乙速孤那楼叩头起来,两腿酸麻,艰难地扭转身,落寞地向外走去。石遂望着他的脊背,想着自己手下全是这种废物,而老三推举的李巨,却是精明能干。连阿爷石虎都欣喜感慨"良臣如猛虎",一旦用人得当,真是"高步旷野而豺狼避路",而自已手下却尽是才不堪用之辈,只能自己万般苦撑,竟还得不他这样一个破野头的体谅,不由得一口气憋得脸通红,恨恨地说: “冲着自已洞穴嗥叫的狐理必患癞疮。你读书写字,就只认得一个‘佞’字!”
乙速孤那楼身体一怔,缓缓转身,如背负千斤般沉重地跪下,双手按地,黑亮的浓须在胸前索索战抖。他沉痛而倔强地说:“殿下下所宠信的人,应该是不欺君罔上之人。臣是大单于的宿卫,刘耀大破我军,追大单于于高候原(今山西闻喜县北)时,,是我护着大单于逃奔至朝歌(今河南淇县),那楼身中三刀一槊,活过来后,却被大单于送去崇仁里,跟书师先生们读书,大单于要我好好学,学成了扶保殿下和拓羯国人的基业。
那楼很愚笨,学了这么多年,只学会了犯颜直谏,并未学会逢迎阿谀,欺君罔上,如今被殿下目为佞臣。我请殿下赐我一死!”
“你不顾国家急难,不思君上忧劳,徒事口舌之争以博取敢谏之名,非‘佞’而何?”
“臣以为目前大局糜烂,其症结在宗王不亲,太子孤立,故天下有人才而不得其用,用而不能尽其力;臣适才所奏,实为救命良药。古人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殿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须静养深居,以待天时。若仍严刑峻法,使直言者常获重谴;则东宫事不堪问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热泪,他抬起头继续说:“殿下虽痛愤时艰,锐意进取,而虎狼再侧,此时宜静不宜动啊。
“你还要唠叨些什么?”
“ 把客人的铿言当作幸福临门的好汉己经不在了吗?留下来的这胆小的孩子是准,他看见荒原上的影子,以为是前来投宿的客人,便将毡房拆掉……”
石遂大喝道:“给我拿了!如此狂悻,拿下去着实打!”
登时上来几个高力士将乙速孤那楼从地上拖起来,推了出去。石遂拍着御案咆哮说:“抽死他!着实抽死他!”
满堂东宫佐僚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连平日与乙速孤那楼毫无来往的人们也害怕他今天会死于鞭之下。乙速孤那楼被踉跄地拖出宫门,扒掉衣冠朝服,推倒在地。
他想着自己死于鞭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太子的身边却没有可用的人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向高台望一眼,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喘着气呼喊两声:“哪有人能长生永不死!那楼望殿下为尧、舜主!”
从两厢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百石文官的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乞殿下姑念乙速孤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殿下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赤诚,宽饶了他吧。倘若乙速孤那楼死于鞭杖之下,反而被其他宗王在天王处抓了个殿下的拒谏之名。这倒不好了。”
石遂认得他是公府主薄高博,厉声说:“乙速孤那楼对君上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好大的狗胆!” “愿殿下为尧、舜之主,不愿殿下有杀贤之名。殿下即位以来,旰食宵衣,为国忧勤。然东宫事愈来愈坏,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为殿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进退天下士太轻。众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一二敢言之臣,辄蒙重谴;故东宫之上,正气不伸,太子孤立。”
“胡说!朕何尝孤立?显系与乙速孤那楼一鼻孔出气!……下去!”
“臣今日不将话说出来,死也不退。”但高力士已将他拖开了。
“非是我不讲情面,而是诸君负我太甚。”石遂忽然转向内侍问:“乙速孤那楼打死了没有?”
高力督跪下回奏:“现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石遂回头来望着高博,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班赵人,只会博取高名。今日我不责你,全无用处,你也莫再啰嗦。下去!”
“既然殿下重责乙速孤那楼,臣愈不能不将话说完。说出之后,虽死无憾。”
“你如此执拗,着实可恼!好吧,等打死了乙速孤那楼之后,再容你说。”
“臣话未说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着等候。”
雷声在东宫的上空隆隆响着。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准备,如今一声吆喝,鞭杖就开始了。
高力督坐在墀上,指挥行刑。大约有三十名披甲高力侍立在他左右。在墀下边站着十几名持槊女史,按刀持槊而立,她们身穿上领、缺胯衫,熟锦罗裤,头裹紫纶巾幞头,足着五文织成皮靿靴,腰间系着金银镂装皮鞢带,带上挂着金靶横刀、蹙金乌皮鞶包、宝钿银装鞢七事。
乙速孤那楼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牢。有四个人用绳子从四面牵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转动。当石遂在金台上说出来”快打,不要姑息”的话以后,立刻就由随侍内史将这句话传下来。
高力督便对众旗校厉声吩咐:“鞭杖!”
“鞭杖!!”站在下边的披甲高力,持槊女史同声呼喊,声震东宫。
喊声刚住,两个大汉从披甲高力中走出,将两根蟒皮鞭搁在乙速孤那楼的大腿上。高力督喝一声“打!”下边披甲高力齐声喝“打!”开始打起来。打了三下,高力督大声喝:“着实打!”披甲高力齐声喝:“着实打!”每打五下换两个行刑的人,仍像从前一样地吆喝一次“着实打”。
乙速孤那楼的脸碰在地上,两腿和身子随着每一下打击震动一下。他的鼻子和嘴唇碰破,胡须上染着鲜血。在受刑中他没有一句哀怜求饶的话。他的呼息逐渐变的急促。被打到四十鞭以后,他的眼前血红一片,仿佛听见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召唤声,那长鞭破空的声音象战场上的风,象征战的号角,象人临死的惨叫。又过片刻,他感觉到了了。
啊啊啊啊阿阿呃呃呃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
号声洪亮而致命,急迫的尖啸教人骨头乱颤。号声游移在血腥的风中。
屠各杂种们在吹号了。他们的甲叶上缀满戴了无数闪闪发光的黄金、翡翠和玉石,天蓝色的枪旗纹刺着凶狠的天鹅,利刃上滴着血。
对面无数的具装甲马,象雷云般闪动着黑光,它们抬头比一个男人还高,甲叶上布满红金与黑铁的条纹,号声高涨时,仿佛所有面甲后的眼睛都变红了。
多可怕的声音,满载苦痛与怒气的号叫。乙速孤那楼放下了面甲,恳求至高阿修罗降下雷火,把这些可恶的号角打个粉碎,可那尖啸还在回荡。这是来自地狱的号角在召唤他,他张口呐喊,却没人能听到。
他仿佛就快炸裂,他全身的肌肉不断抽搐,他渴望撕裂血肉,渴望展翅飞翔。血肉剧烈燃烧,双眼都喷出炙热火光。于是他乘着风暴疾驰而来。
屠各杂种们们纷纷从全副武装、头戴重盔的乙速孤那楼马前退开。向来如此。他们并非拓羯,乙速孤那楼轻蔑地想,他们害怕真正的战士。
“干掉他!”有人喊,“他只有一个人!”是拓羯语,真奇怪
“来啊!”他咆哮着回应。“屠各贱种,来杀我啊。”
屠各战士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长槊在手,但眼神慌张,乙速孤那楼品尝得到他们浓烈的恐惧。他左冲右突,砍下第一个人的手臂,劈穿第二个人的肩胛,第三个人将斧子劈进那楼松软的生牛皮木盾里,而他反手将盾牌砸碎那笨蛋的面甲,将其撞翻,然后趁其试图站起来时猛地斫下他的头。他正奋力将斧子从死人肋骨间拔出,一支长矛戳进他肩后甲叶,乙速孤那楼回身砍向马的脑袋,钢铁劈开马的面甲、鬃毛和颅骨,手上一阵酥麻。那甲骑略微摇晃了片刻,等乙速孤抽回斧子,人马便四仰八叉淹没在一片重蹄下。
他听见有人发出一声嚎叫,又瞥到更多的人披着甲胄投入战团,而他接住敌人扔出旋转的飞斧,斫开敌人的装甲胸膛。
铁潮在他面前退却,有些人试图逃离他锋刃所能到达的最远范围。其他人呼喊求饶。乙速孤那楼感觉到热血在袖底、领后和臂弯下沿着手指流淌,但这算不了什么。一大群敌人聚集起来,肩并肩围成一圈。他们至少还算是天之骄子的子孙,宁死不降。乙速孤那楼決定亲自成全他们的意愿。于是他用重斧敲击盾牌,冲了过去。
诸天用苦难造就乙速孤那楼,不是让他在王前作口舌之争。他诞生于世,就是为了身穿铁甲,手握染血长槊,每一次驱马冲击都带来死亡。
“我是因陀罗克敌制胜的魔轮,我是能将敌人劈为两半的战斧,我是能杀死背叛佛法之人,状如波浪的刀,我是能斩透一切的利剑,”四下一片战吼,女武士们举着刀仗,大吼着冲了上来。
白刃相撞。飞溅的火花星星点点,点亮了冰蓝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