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铜雀园东,戚里的诸坊中抬头望去,天空是蓝色的,和乙速孤那楼的心情一样明朗的。
他已经知道了左长史对他的考评。听说对他任职的考评是资质敦固,公方廉恪,学通师法,至广尤精。少游学,有唇吻。有才辩。这评语是承认了他好学上进并对儒家经典较有造诣。而再加上说他有较好口才和文才,这表明他已是必定得到辟迁了。
乙速孤那楼是东宫公府,东西曹的副官,四百石的东西曹属。因为是太子属官,所以乙速孤那楼得到的消息,就要比别人早得多。起先是录门下众事们私下里传说,后来就进入到曹掾阶层,再然后,连不到百石的令史、学事官这些职官也就知道了。
乙速孤那楼这人,个头很高,脑袋也大,眼睛鼻子都似乎比别人的大一号,那模样严肃而又锐利。不论做什么事,一律有板有眼,绝不东张西望,总像是在老谋深算地思考什么。话是绝不肯多说半句,说出来的话也是曲里拐弯的,让人捉摸不透。三十来岁的年纪,脸上却很少见到笑容,显得老气横秋的。
除了经义学的炉火纯青,乙速孤那楼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种菜。这是他的怪习惯,哪怕白天事务再累,只要平日里有闲暇,他就必然要到菜地去消磨掉。
乙速孤那楼是货真价实的龙腾羯士出身,但读了书之后却对种菜种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大约和有人喜欢“投卢”有人喜欢喝酒一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喜欢。尤其是喜欢在暖阳下,象老农一样蹲在菜地田埂上,捏一根小棍拨拨水渠,看那一条细细的水流在菜棵间汩汩地循环,再看着嫩嫩的菜叶上晃动着暖暖的亮色,侧耳细听,四野里似乎还有一些微小的生命低吟浅唱,每当这个时候,那楼心里便油然滋生出一种清凉舒适的感觉。
这日高博来了,风风火火地在他家菜地找到乙速孤那楼。
高博是公府主薄,象所有崇仁里君子那样,是最爱讲个风度干净的一个人,相貌白净,仪表堂堂,整个人方正整齐,大袍广袖一尘不染。
朝堂里都有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那就是人群最爱聚团,譬如国人看不起赵人,高门看不起寒人。但也有例外,那就要看性情和做人层次了。国人乙速孤那楼就有个赵人朋友,叫高博。两者地位相近,所以常见面。说是朋友,其实在交往上也是不咸不淡的,不过是彼此把对方看得较重罢了。用乙速孤那楼的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开口便道:“嗨,渊懿,你可真是心闲,一个四百石的东西曹属,东宫属官,怎么老是在果圃里转来转去,就跟城下的营户似的。”乙速孤那楼嘿嘿一笑说:“你看,这薤原先栽偏了,吃不上水,前两日我来看,都快干死了,我把它挪了个位置,现在好了,叶子颜色都鲜亮了。”高博只好蹲下来,跟乙速孤那楼一道看那棵薤叶,压低声音说:“渊懿你知不知道,出大事啦!这次辟转可不一般,是要出任地方的。”乙速孤那楼哦了一声,不知道是真懵懂还是装蒜,随口问道:“东西曹仕途一向是去三个地方:一是请为治中(从事其他幕僚工作),二是,出为郡守(出任地方官员),三是内省迁转。你怎什么大惊小怪?”
东西曹仕途流向主要就是三个方面:从事高级幕僚工作,主要为州治中、公府从事中郎、长史等。出任地方官员,公府掾属一般为太守,令史则为县令。向内省迁转,东西曹掾一般可为散骑常侍、尚书、侍中等。所以出任地方相当平常。
高博说:“你真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这次迁转,其实就是冲河间王去的。你千万别去?中庶子李颜的人都不敢奉命,你千万别掺合。”
乙速孤那楼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放下了手里的小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问:“你这消息可是确切?造谣惑众可是要摊上大事的啊。”
高博说:“绝对可靠。你细细一琢磨就明白了。我听公府里的长史、司马议论说,河间王手下护垒将军击退白虏,斩杀无数呢。”
乙速孤那楼听了半天不吭气,十分投入地看着远处,远处长明渠自城南引漳水经铜雀台下的涵洞,伏流东注。又向南流经止车门,进北宫。那里皇宫的飞檐重宇耸露在宫城城墙之上,琉璃碧瓦上开始浮动落日的光辉。一带夹城横亘在宫城墙与皇城墙之间。高高的青砖城墙上筑有重阁复道,此时,阁道的彩檐与檐下的青绮排窗正染上逐渐亮起的灯火。
那楼十分痛快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才仰起脸来,不痛不痒地说:“鸟,这不是好事吗。”说完,转转身子,两手一背,走了。其悠然自得的架式和超然物外的态度与其东宫属官的身份很不协调。高博急了,跟在后面嘟哝:“你看你这个人,这么大个事怎么就不当回事呢?没心没肺的,太子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对白虏大举南下束手无策,河间王倒好,他派个护垒将军,流民坞主就逐走慕容鲜卑了!这亊……”
乙速孤那楼看见一片坏叶忙俯身取下来,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举在眼前看了看说:“当回事怎么样?不当回事又怎么样?当回事不当回事都是一个鸟样。这棵薤我叫它死它就不能活,我不让它死它就可以活下去。殿下这亊也一样,老天也没法,咱就更没招了。”
高博嗫嚅着说:“你不是跟李颜……交好吗?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赶快去找李颜,咱俩一起去也成。趁辟转还没下来,抢在前面把外任的事给转活了……”
乙速孤那楼笑了,手挥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跟李颜有什么交情?中庶子和东西曹属,差远了。他管的是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我管的是令史、学事官,差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还多。再说了,他老人家要是有办法,你我这些曹掾不说他也会看顾一二。之所以现在还没说项,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料定,中庶子也没辙,去也没用。快日入(酉时:意为太阳落山的时候。17是至19时)了,你也回去,安心休息,我自有分寸。”
他回首观望着,落日中重重绵延开去的崇楼峨殿的阴影。雄伟的邺宫正殿太武殿,为皇城所围拱,矗立在宫城中地势最高处,巍然俯临于参差鳞比的层层殿宇,凌驾于旧日魏都三台之上。只见一重重垣墙、一道道回廊复道、一座座凌空错落、檐牙相望的楼台矗立在夕照中隐隐闪现。
万千乌鸦哑哑鸣叫着,在殿台上空往复回飞,成群结队地投散向周围的山野。
乙速孤那楼净了手,回到书房。用双手将所抄注的《尚书》一书从桌子右端捧起来放到别处,然后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
高博不肯走,跟了进来在他桌案前来回踱着,那楼用眼色指示他在桌边坐下。高博却不肯坐在常坐的榻上,随手把乙速孤那楼写的文稿拿起看了一遍,却不料一看之下竞出了一身热汗,他烫屁股般跳了起来大声地说:“渊懿,你好胡涂啊,还敢说是自有分寸,你这上疏殿下不要介入河间战事,这样应对,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殿下之怒?”
乙速孤那楼看着高博问:“高郎,你教我的《卜居》你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你,你将何以回答?”
高博猛一怔,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乙速孤那楼说:“我虽是拓羯却也懂得圣贤的道理,乙速孤那楼即然身为东宫属官,便只能在殿下面前犯颜直谏,高郎是要我‘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驾马之迹乎?’”
高博叹息:“殿下的脾气,渊懿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渊懿将有不测之祸。”
乙速孤那楼说:“我也知道。白虏窥伺,不过是,夫齐之于吴也,疥癣之病也,可是萧墙之祸却是方兴未艾。我只想向殿下痛陈事理,望能改弦易辙。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你我风骨,岂可苟且求容!”
“渊懿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殿下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高郎不用再讲了!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大赵正是非,振纪纲,使殿下与诸宗王相亲,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高郎教我,平生所习经义,惟在‘诚’、‘敬’二字。我若言不由衷,欺蒙殿下,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经义,岂非尽伪?死后将何以见先贤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博不敢劝渊懿明哲保身,只是……。”
乙速孤那楼严厉地看高博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你我相知半生,高郎教我要做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失,亏你还是我的至友!”
高博垂手而立,不敢做声;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过了一阵,见乙速孤那楼不再继续斥责,虽然心中实认为此人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喃喃地说:“渊懿不要生气。博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不肯见道。高郎教我要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光记得书上的道理。那楼一直记得!”乙速孤那楼摇摇头,对高博说。
屋外,长明渠过戚里的诸坊后,分出许多支流入西苑,后宫,外朝及各官暑坊巷等地,犹如条条银带,在城内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