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郎带来赵家围子联合老氐打退慕容鲜卑的消息时,五郎正将头淹入水中。
那是个清亮的早晨,水面映着天空一般澄碧。五郎已经试了三次,但每一次他的肺都及时告诉他,它是多么需要空气,身体便随之挣扎起来。
五郎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大声咒骂,任凭自己竭力呼吸,头却被他又一次淹回水中。“庐落种人,”他说,“我们来自陇西,是河湟的牧羊人,却终将面对于河水(黄河)。爰剑之种张开嘴巴,畅饮神灵的祝福。让大水充盈你的肺,参狼种,被焚不死,浸下去。”
但理想与现实总是那么容易背道而驰。
可怜五郎头一埋进波涛下,心智便已经彻底抛弃了他,他狂乱地又踢又打,立刻钻出水面。景国开始咳嗽、呕吐,直到所有的水从他口中涌出。他的眼睛茫然无措,充满恐惧。
“五阿兄,五阿兄!”他看到了一张苍白而沉静的脸向他呼喊什么。五郎这才发现老二十四骑马来到了岸边,他消瘦脸庞上有一道淡淡的刀伤,景国此时的心情不想搭理任何人。
他粗鲁地咆哮咒骂,走出水面。待他爬上岸来,因为浑身湿漉,不禁有些起鸡皮疙瘩。扈从立刻紧跟上来,在他赤身(裸(体之上裹上温暖的熊皮裘褐。
他大步踏过湿冷的沙滩和磨光的卵石,无弋们(羌人谓奴为无弋)为他擦干身体,披毡被染成清白之色,正是天空的颜色、参狼种的颜色。无弋为他系好衣带,五郎君甩开长发,乌黑的长发不住滴水,他被(披)发覆面。发丝在脸上肩膀披散,直垂到肩背。他的一根头发和胡须都使人精心修剪过。
他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雄武过人, 二十四郎站在他的影子中望着他的兄长,这个他一生都只能仰望的人。他兄长游历过的地方,那里的世人都会齐声传诵他的光辉,这种人生来就是让人仰望崇拜的。
“你来的真是时候,”他对二十四郎大喊,然后又剧烈地咳嗽,喷出更多河水。“怎么了。”他挤出的每个字眼中都蕴涵着苦痛,可这是此世的法则:人必须为适应生存而改变。“我得再浸一回,”他喷着水沫踉跄着站起来,“参狼种,被焚不死。”
“五阿兄,出大事了。”二十四郎告诉他。“慕容鲜卑被叱吕大引那条老狗的手下打跑了。”五郎象看个傻瓜一样看着二十四郎道,“你只要能凶猛地挥舞手中的棍棒,狗总会跑的,白虏(慕容鲜卑)就是一群无弋(奴隶)贱种,能成什么大事?” 五阿望向着二十四郎,他正张口结舌地注视着他。“一块下水淹上一淹吗,景茂?”
二十四郎咳嗽几声。“入秋了,”他说,“下水会得风病的。”
五阿兄嗤之以鼻。没错,阿爷说要会水,可他一个个聪明的兄弟们,不过是快速地用脚尖在装河水的木盆里浸了一浸,也许连指甲都没湿。难怪爰剑之种会被人打败征服,当初他们可是统治着河湟谷地向西至青海高原北部的青海湖及柴达木盆地的所有土地啊。
“渠水,”他告诉自己的兄弟,“渠水才能周转钱粮兵仗。那些辽东野人连字都认不全,只会抢掠。怎么会知道汉家的王霸之道呢?迟早要被赶跑的嘛。”
“叱吕大引那条老狗的手下打跑的,不是渠水。”他年轻的兄弟坚持着。
他害怕下水,唯恐弄湿脚趾。“滚下去。”五阿兄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愚蠢。
“五阿兄。下水会得风病的。”二十四郎说。
“滚下去。”五阿兄猛然转身。眼中寒气陡增。钵头大的拳头开始嘎吱作响。他语调平板,然而刹那间仿佛连水面都战栗起来。他黑色的影子笼罩着他二十四弟,巨大的身形带来确切无疑的说服力。 “渠水的秘密只能跟你一个人讲,二十四郞,”他催促道,“不能当着外人说。”
“我下,我下。”于是在兄长拳头和湿身之中,少年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选了疼苦过去的更快的那个选项。“这些鸟水有个鸟秘密。”
“好。好小子。”他不喜欢他的手足变得软弱,他必须让他们振作。时不我待,大风暴正在酝酿,他可以从浪涛声中听出来。“下去等我。”他告诉二十四郎,跟着便大步跟上去,赤脚上的茧疤摩擦着沙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二十四郎忽然又开了口。“五阿兄水边你还是要少来,蒲富就是在安泽陂溺死的。如果你死了,阿爷便应会传给其他阿兄。”
“什么狗屁冠军大将军,”五阿兄轻蔑地说,“我要来有何用?我们是参狼种,爰剑世系,屠各诸单于永不能统治我们,拓羯杂种更不行。”
“那白虏呢?”二十四郎问,“他们南下之志,路人皆知了……?”
五阿兄的一瞥让他住了口。广川的滠头,无论无戈奴隶还是贵种羊真,五阿兄的一瞥足以让女子晕厥,教夜哭儿闭嘴,足以镇住任何一个戴胄披甲的武士。
“我们会和白虏开战吗?”二十四郎有时也够固执,他又问。
“闭上你的鸟嘴!”景国怒吼道,“唧唧喳喳,再唧唧喳喳,我割了你的舌头。是我告诉你渠水的秘密的时候了,是我们听取先人的指引的时候了。”他的话音回荡在水雾缭绕的波涛上,其中的力量让二十四郎不敢作声。诸天神救我,二十四郎心想,别让水淹着我。
于是五阿兄与他一同踏进冰冷的水里。他们赤(身(裸)体地下水,两人同样年青而高大,河水有如寒冰刺骨,他却知道他阿兄决不会在苦难的爱抚下退缩。一阵涌浪撞上胸膛,他摇摇晃晃,下一个浪头没过脑袋,令他尝到水的味道。
“知道魏武怎么打仗吗?”太阳开始点亮波涛,他的兄长问他,“曹操怎么战胜了家世,声望,官职、兵力、财力……都远胜他的袁绍?”
他的兄长告诉他。董卓之乱后,东汉政府土崩瓦解,各地“名豪大侠,富室强族”自树旗帜,割据一方,互相火并;为了稳固冀、幽二州,从204年起,曹操派人疏浚治理了白沟,人工开凿了平虏渠、泉州渠、新河渠等运渠。地点就在华北平原上,沟通的河流属于海河水系中的东西各河。
,于建安九年(204年)春正月,曹操开始治理白沟。白沟是黄河南徙后留下的故道(当时称宿胥渎,又称白沟),因缺乏水源,不能畅通。曹操利用黄河故道开凿出一条人工渠。
于是遏淇水人白沟,白沟水量大增,通行船只能力提高。白沟沿着黄河故道向北延伸,过内黄县南又至内黄县北,汇洹水复向东北过馆陶县北,清渊县西,广宗县,进入纵贯河北平原的清河故道。又向东北流过东武城县,广川县东(今河北枣强县东30里)、蓓县南(今河北景县南20里)、南皮县西(今南皮城北)、衡漳(滹沱别河渎)。这条渠再过章武县西,至今静海县西钓台,东入于海。
而白沟流经的广川县东(今河北枣强县东30里)的渠坊正是他们长大的滠头。
二十四郎挣扎着站稳,他身影依然消瘦苍白,他颤抖不休,却比踱进水中时安静多了。因为他在骨骼中知道了答案,未来的路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渠水如此凄冷,但他全身却在冒气,因为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这一次,他听懂了兄长的意思。
兄长继续讲述着,建安十一年(206年)袁绍的儿子袁尚和袁熙北投辽西乌桓首领蹋顿。为消除后患,曹操北征乌桓。命董昭“凿渠,自呼沲入泒水,名平虏渠”。
最终建安年间的利漕渠,使白沟与漳水连接;新辟白马渠、鲁口渠又连通了漳水与呼沲水和泒水。总之,3条人工渠连通了白沟、呼沲河、漳水、漳河4条天然河道,形成了贯通河北平原中部的南北水运交通线。由此出发,又可连通东汉末年河北平原上所凿各条人工渠,于是河北平原形成了一幅颇为壮观的水运网络。从此,河北重镇邺城,南由白沟入黄河转江淮,北通平虏诸渠以达边陲。
当曹操开凿河北诸渠,解决北征乌桓的军需运输后。那时,正值7月雨季,河水泛滥、泞滞不通的情况下,曹军却能从容不迫,兵循滦河出卢龙寨(今河北遵化东北的喜峰口),一路直逼柳城(今辽宁省朝阳县西南),迫使乌桓蹋顿、袁尚、袁熙仓促应战,一败涂地。蹋顿临阵被斩,降者20余万人。曹操取得对乌桓战争的空前胜利。
此刻,二十四郎张口结舌。“漕渠!魏武竞是以漕渠取天下……”浪涛日夜不停,无情拍击着他,他站得很稳,好让他神灵般无所不知的兄长看着他,他惊恐地倾听着他兄长的话。他明白了,他阿兄正在告诉他北取慕容鲜卑之道,而曹操早已做过了。
“知道为什么要会习水战舟师了吗?扼守住滠头咽喉之地,则天下尽在我父子掌握之中。”他的兄长问。“所以二十四郞,要学会水性,要会读书习字,怎么能学辽东野人一样只会劫掠,白白荒废时光,这般无知无识?”
他羞愧的面红耳赤。阿爷一生留下了四十几个儿子,我是其中最差劲的一个,阿兄日夜磨砺自己,耗尽心力图谋仇敌,自己却像女人一般无能和软弱……不再是了。那个孩子今天已经冲走淹死了。冰冷的水流环住他,拥抱他,穿透他软弱的血肉,刺痛他的骨骼。骨骼,他心想,那个孩子已经淹死……而姚苌姚景茂站住了。
他兄长扶着他,耳边回荡着古老的歌。
淇水头,
宛水头,
曹操遏洪渡白沟,
战船北征袁尚愁,
亡迹大河舟……。
二十四郎在河风的恸哭之下颤抖,他能听见波涛的拍打他的声音,如同神灵的战鼓在召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