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堀鲤淀碧茫茫一片。云影落在水面上,四下里亮晶晶的,波光倒映着天空的暮色。慕容鲜卑坐着五板船,一长溜,一长溜,飞快地在水上穿梭,到各里邑搜刮。他们要用漕渠把掠获的财货运去白狼,然后渡海回辽东。
法生放眼望去,前面河渠上船只骈集、桅帆蔽日。
淀里已经挤满了鲜卑人运财货的船,船的桅杆上点着摇摇晃晃的风雨灯。灯光映照在河面上,星星斑斑,筛金簸银。船头上,堤岸上,人影晃动,忽隐忽现。烟气从船头上飘过来,浓烈呛人。
岸上的奴仆和水手的叫声此起彼伏,如唤如泣。法生顺着石堤走着,心里默数着船只。
法生病了好长一段时日,全靠符伍尽心照顾,宗伍们轮流伺候。还常常带着他转移。有时把法生藏在洞里,有时藏在船上,有时用“小排子”把他藏在苇塘里。法生的病慢慢地好起来,大秋以后,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很虚弱。
他走着想着嘀咕着,来到了渠边。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像鸦羽一样聚集在头顶上。
“劫船!风客劫船了!”一阵乱轰轰的怪叫。
法生闻声远眺,只见有一艘五板船在几个持刀的大汉的喊叱下,离开堤岸了,远处几个鲜卑步槊正勿勿赶来,领着侨郡胡洛真的乞万真正在大喊大叫着什么,却没有人听他的,那般船就是在这乱哄哄的拥挤下离开了岸边。
眼看船就要划远了,猛然,霹雳当头,暴雨倾天而降,银鞭似的雨柱在狂风肆虐下发狂般地在人们的身上、头上抽打着。很快,法生也和四下的人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风云骤变,来势汹汹。河渠上的船夫见变了天,都纷纷收帆靠岸,躲避着风雨。乞万真想带人去追,但所有的船都在收篷系缆。鲜卑步槊急于追人,可是船夫说是危险,挨打都不敢开船。乞万真不顾船夫的苦苦央求下,命鲜卑步槊张弓硬是逼着一只小船摇过来。人多船小,乞万真带人争着抢着往上挤,小船还没离开岸边便摇晃起来。
这下鲜卑步槊也不敢追了,说别再追了,再追这船就撑不住了。头上雷鸣闪电如万马奔腾般地横扫过来,乞万真连忙命船夫靠岸,毕竞自已的命重要,谁也顾不上劫船的风客了。
风客顺流冲出去好远,不知为何法生却不认为他们逃的了。
果然,河水翻卷着,涌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五板船颠簸起来,像一片无助的叶子一样在激流中打起了转转儿。风客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勇气镇静着自己,把握着船的平衡,却无济于事。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
法生依然站在堤上,他想扯着嗓子喊着:“冲出去,冲出去……” 但他看见没有人听他的,恐慌使那些风客丧失了理智,他们惊呼着拥挤在一起,岸上的人也一声声惊叫,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状都紧紧地抱成一团……
终于,人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撼天动地的霹雳直唰唰地朝着五板船上的风客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巨浪,随着人们惊恐万端的呼叫,五板船翻在了河渠里……
远处雷声轰轰隆隆的滚滚而来,雷声滚动着,使整个河渠都颤动起来,从渠面上刮来的风是凉嗖嗖的,吹得法生打起了冷战,与那人为敌的人难道连天地也不肯相饶吗?
雨停后,法生上了张猪儿的船往营地去了。
顺着堤岸到处都是四处劫掠的鲜卑人。五里一个队,三里一个什伍。到后来,高鸡泊淀里也有鲜卑人了,大小里邑都驻了什伍。鲜卑人征的绢栗,吃不尽,天天香油白面,猪肉鸡子儿……宗伍却吃草籽、榆树皮、酸里苗、红莽叶儿……有的挖野菜,挖着挖着就饿死了。真让人不平啊!
呼延罗侯他们这两天迁到了西部掘鲤淀。他们重建了里邑邻长,聚拢了离散的部众。
过来不到两曰,沮渠伏都的人也跟着从旱地上转悠过来了。一时,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坞堡里邑,都住下了阿叱薄迦部的部众,他们带着鲜卑人搜罗、翻腾、拷掠各坞宗伍……听说张染他们和一些里邑领长,都在宗伍的掩护下撤出来,也躲在堀鲤淀的苇塘里。这一年,堀鲤淀的苇塘可遭倒霉了,宗伍把里面的苇子割下,只在四周围留下一圈苇子,好掩护宗伍部曲。
法生他们一回来,呼延罗侯他便让人把宗伍偷偷送来的豆饼、野菜搀的糠团儿……杂七杂八的冷东西都装上土碗,叫呼延东送过来了。
呼延东一听到法生去了鲜卑人那,就知道他肯定在谋划什么。他太熟悉法生脾气了。这是个顽强而执拗的人,一旦你把他气的热泪满盈地躲回家去,那他舔好伤口后,是一定会报复的。
尽管他的身材长得那么高大,但是,呼延东知道他有多小气,报复的狂热会深深渗入他全身的每一处骨髓。
果然不出所料,呼延东发现法生正深深地沉浸在沉思之中。法生思考的时候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他正在来回疾走,时不时地把一个偶然碰到的土块从这一头猛踢到另一头。不停地咬牙切齿,问侯着慕容家的一大串祖宗,每隔一会儿就止住步,用拳头把泥地砸出一个个浅坑。
呼延东忙把法生按住坐的下递上吃食。
法生嚼着糠团儿心里好受多了,和呼延东说上了笑话:“这是神仙的日子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咯吱吱,咯吱吱的,嚼得怪起劲。呼延东又递来了白面的蒸饼给法生吃。
法生脑瓜儿上冒汗,他很过意不去:“我的伤已经好了,凭什么该吃好东西呀?”三个男人拿个蒸饼让来让去,最后还是法生吃半个,那半个呼延东和张猪儿一人掰一小块儿,分着吃了。
呼延东见差不多了立即和法生谈到打慕容的正经事。
呼延东问他是不是要打鲜卑报仇;法生说:“当然是。”说到这里,他身体缩了一下,大概是又想到翻了的那条船吧。
“我们放他们跑了,”呼延东说。“辽东那么大,那是再别指望报仇了。”
法生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没有发现任何不赞同的眼神。他们的嘴和鼻子里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雾气。呼延东蹲着身子,看着另外两个人。法生很自然地用他的手臂拥着张猪儿。呼延东看着眼前两个兄弟。
“你肯领着我们干,准行,”呼延东说。“我掷卢占过了。”
“我也要去,”张猪儿说,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泡在淀里。人都快烂掉了。”
法生没有笑;机智巧辩的言辞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阿六敦很难对付,”他说,“沮渠伏都的人也咬着我们不放。”
“他们要把财货送到白狼渡海回辽东,”张猪儿道。“出了掘鲤淀我们就追不上了。”
“他们打算在三日后走,我向那里的人打听过了。”猪儿说。
“就在掘鲤淀,把他们一锅端了,”法生说。“他们一条船板都别想出淀。”
“原来你谋划好了,这一囗咬不下会崩掉大牙的。”呼延东说着,眨了眨眼。
法生并没有在意。他正在向掘鲤淀方向远眺。今晚那里很安静;雨云已转向,绕过了苇塘。“准备好,草灰,豆子,沙石,象扬灰一样毁了他们……就在掘鲤淀,把他们一锅端了,片板也不让他离开。”
“哦,草灰?豆子?”呼延东说着,笑了起来。那是丰富的,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如同一个孩子的笑声——他像一个小孩那样捧腹大笑,前俯后仰。
法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有什么好笑?”
“我知道了你要咋干了,”他咯咯笑着说。“这事你光屁股时做过。笑死我了,你会把罗侯气死的。”
“他会喜欢的,”法生笑了起来讲道。“那是他教我的。”
“我听不懂,”张猪儿愤慨地说,像所有小弟弟被忽视时一样表现得义愤填膺。“草灰?豆子?有啥用?!”
“别吵,别吵,”呼延东说,还在不住地吃吃笑着。“我们玩船时,你还在和尿玩泥巴了,吵啥。”
“他们煞费苦心,让沮渠伏都缠住我们。”法生说。“正如猪儿说的,他们打算在三日内运走财货。他们以为可以在我们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把财货运去白狼。”
“他们决堤冲了我们坞壁,别想拍拍屁服走人。”呼延东愤愤地说。
“他们一个都别想走,”法生沉静地说。“甲骑我们不如慕容鲜卑,但行船他们不如我。所有这些恶人都该死。”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他说。
“单靠我们这些个人怎么杀那么多人啊?”猪儿问
张猪儿和呼延东屏住呼吸看着法生。他的其他想法他们多少知道一些,或者猜了个差不多,惟独刚才说的计划法生在此之前一直严守着秘密,没有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天地都在助他,”法生问自已,不让自己露出惊恐的样子。“你怎么敢说能杀的了他呢?”他眼中又看见那撼天动地的霹雳直唰唰地劈中那五板船上的风客。
天神为他涌起了如山的狂风巨浪,随着人们惊恐万端的呼叫,他看见了阿六敦的眼睛,看着他那么专注,象看着只蝼蚁…… 这样的人,他要怎样才能抗衡啊?他打了一个哆嗦。接着,就地翻了一个身,然后把脸浸入水中,良久才定心来。
法生站起举目四望,人们成堆地坐着,各家的娃儿们在人群钻来钻去,有的帮着大人擦弓槊,擦着擦着,大声唱起歌来: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
法生听着,脸上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