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清晨,有两个严警鼓吹手在土河周边巡走,他们敲着破旧的鼓,吹着牛角“呜~~咚,咚,呜~~咚,咚”,鼓角吹打出缓慢而沉厚的无警节奏。
张猪儿待在剑门旁边,头伸过罗侯肩头兴致勃勃看着,罗侯则静靜观察渐渐走过的众人。
老刘家从赵家围子带出来的三十骑手和近两百步槊挺立在四周。排矛赞手的矛尖在苍白的日光中闪着光芒。
赵氏宗主赵豪亲自领军,他的儿子赵澈、胞弟赵樊与之并肩而立,他们头顶飞扬着以炽烈血色为底、阿楼那为徽的旗帜。罗侯说他们体内流有古老赵地的王族血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然而在张猪儿看来,这些人实在不像贵人们的后代,除了赵豪,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神情剽悍,脸上长着粗粗的胡子,头发上插着木杈,身上重甲上围着豹、熊和狼的皮毛。
他知道,赵豪这是家底都摆出来了。其他小姓宗主也先后率扈从抵达。张猪儿满心期盼能和他们一道出征,看着营地四处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的模样;看着越来越多聚集而来的披甲人摩肩接踵;看看泥上印满车辙马蹄的景况。让他兴奋的发抖
可法生不准他同去。“你还太小。”哥哥向比他高半个头的兄弟解释。
“我可抓了沮渠至救你出来了啊。”张猪儿辩解。
“猪儿,别跟我拗,”法生说,“你自己清楚。你割了沮渠至都的鼻子,这比杀了沮渠伏都都难受。我要是让你跟去,落到伏都手上他不把你皮剥了才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用的是都亭长和行主的语气,张猪儿知道这事没有回旋余地了。
猪儿撇撇嘴,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在乎沮渠伏都,可是之前法生走丢那些天。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会作噩梦。他像个婴儿一般无助,阿爷也死了,死时那双眼睛看着他那样哀伤。说不定他还更担心自己……阿兄至少是河间有名头的好汉。为此他深感羞耻。他只比法生小几岁;假如法生已经成年,那他也该长大成人了。照说他应该更能护着阿爷才对。
若是一年前,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前,就算必须和法生打上一架,他也要跟着去。他会撒足了野劲痛快地划船,让法生瞧瞧他的本事。再披上阿爷的旧甲找匹马在法生面前翻上翻下,如果他还敢不肯让猪儿跟去,张猪儿就会挥舞木棍,将法生打倒在地。但如今他心中充满愧疚,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短短“朝食”之时还没过,各宗符伍们已纷纷带着儿子、部曲和宗伍前来盟誓,猪儿把他们的样子也都记住了。
法生把所有的旗帜盾徽都教给了他:他们老张家是白底红色的张弓带角的人形旗,熊姓宗族的是大黑熊旗,飞扬于邓氏宗主面前的是双人奉灯枝旗,陈谷子家的是向天空中伸展的参天太阳神树旗,卢氏宗族那吓人的咆哮猛虎噬人旗,呼延家族的是屠各天鹅旗,以及屈支氏是马背驮有火焰宝瓶的“风马旗”旗。
泽边的营地,根本无法同时容纳所有人,于是法生依次分开与各家宗主盟誓。张猪儿站在罗侯右手边,可总有些宗主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质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胖大孩儿有何资格披甲立于他们上位,更何况他还不姓项。
“才这么点人?”屈支氏族宗主和他的伴当们下马穿过剑门时,张猪儿问罗侯。
“约莫都到了。”
“有多少能上阵的游侠儿呢?”
“很少。”罗侯中有些不耐烦,“要当为游侠儿,你必须先去为各坞的城大卖命,做过几单人命卖买,用首级换过吃食后,人才会认你是游侠儿。我们是清白人家(佃客营户),多数人老实种地,少有做血腥生意的,所以没多少游侠儿……可这些宗主和他们的儿子、部曲不论勇力、忠义还是气势,可一点也不输他人。一个可薄真不是用是不是有游侠儿这个名气来衡量,我已经说过你几百遍了。”
“阿干,”张猪儿说,“到底有几个游侠儿嘛?”罗侯叹了口气。“十来个罢……但可以骑马披甲的武骑总共约有三四十人。”
“屈支氏是最后来的,”张猪儿若有所思地说,“法生快叫到他了。”
“屈支若周这老小子架子不小。”
“还有多会……你们就出征了?”
“得尽快动身,否则就麻烦了。”呼延罗侯道,“泽里已经人满为患,而这些大肚汉若是再待久一点,会把这四下能吃的都吃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临清各坞壁还有逃出来的部曲,宗伍,典官邑的吕氏和尹姓等着加入呢。慕容鲜卑已把呼沱水以南搅得滚水一般了,你阿兄有得忙了。”
“我晓他累。”张猪儿说。他点点头,一边注意到罗侯脑顶的头发愈发稀少,以至于底下的头皮若隐若现。这样从上俯视他感觉有些古怪,自己从小向来都是抬头仰望罗侯这大汉的。话说回来,一旦你长成大人,无论是看谁都好象变成了俯视。
“我去看盟誓了。阿干,我先进去了。”他一张胖脸别提多兴奋了。“真热闹。”
罗侯看着赵豪诼磨着什么,头也不回地说。“张猪儿,你阿兄现在没空抽你,他得去应付这些酿人,你别惹他。”
“我不会惹他,我就去瞅一瞅。”他把手放在罗侯的肩上拍了拍。“就去瞅一瞅。”
竹木缚成的剑门上,绑看一把把利刃,可作攀爬的楼梯。张猪儿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慢慢地走进去。
他看见法生坐在剑门后的胡床上,和各个宗主说个不停。
“你们不出人,怎么打?”
“你们连甲仗都不肯出?,”
“有农具也行。耒耜我可以用作拒马、蒺藜;车马我可以用作营垒和蔽橹等屏障;锄耰我可以用作战斗的矛戟;实在不行我拿蓑衣、雨伞和斗笠,用作战斗的盔甲和盾牌;钁锸斧锯杵臼,我拿去用作攻船器械;你们要供牛马来转运军粮;鸡狗也要,可用来报时和警戒;妇人要纺织布帛,我要用于制作战旗;”
“这不成”有人大叫,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法生瞥见卢氏宗主的眼睛象金属在反射着光泽。“不成”他的声音低沉、坚毅极不友善。“不成!我们不能这么跟你去送死。”
“不去,你们卢氏族人一定会饿死,”法生看着他:“你们存粮还能撑几天?”
“有相同疾苦的人应相互救援,就是憎恶,大难之前也该相互帮助。就象猎逐野兽一样,所有人都有分享兽肉的机会;也象同坐一条船渡河一样,渡河成功,大家才能活下来;翻船了,大家都一样遭灾啊!”
“这你别管,俺该活几日算几日。”另一个声音回答,他抬头望着众人,希望得到别人的附合,他人个子很瘦,带着个没顿项的铁盔,手里握着刀环。是陈谷子。
“跟你去,是死定了。”一个声音,低沉而致命的巨人朝他挪动,身躯魁梧强壮,看似动作迟缓,全身裹在铁甲兽皮中,右手杠了长槊,左手则握着一柄重斧。他猛力把两样武器对撞了发出钢铁的响声来强调自己的意见。
他的名字法生没记住,是叫邓橐?
“法生,我们是想替你尽死力,但这会死了很多人。你不能去。”熊正说。他似乎成这群人的领头。
“不打不行,没吃的熬不过冬天的。”法生告诉他们。
“我们不会跟你去送死的。”熊正道。“老熊说得对。”邓橐说,“你有好处给我们吗?和你去打慕容鲜卑的船,你给我们什么好处?,你连甲仗都不给我们?还想让我给你卖命?去个屁?”
这位混人居然敢对法生这么说话,他刚要发作就被陈谷子按作:“三郎话难听却是为你好,法生你是大伙都器重的行主,要小心行事啊。”张家宗主评论,“这个时候,大事当前我们要齐心!法生告?大伙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法生和呼延东互望了一眼。“四成吧,”呼延东开口道,“我以为……”
“呃,四成把握?这怎么敢去,”邓橐大呼小叫起来。“是啊,要能有十成还要你们去干嘛。”呼延东争辩起来。
法生恼怒地意识到自己卷入了这出闹剧。“不要浪费时机,一定要做!”我真该砍下这些蠢人的脑袋。如果真要了他们的脑袋,也许事情就好办了。法生阴郁地想。这些人没有智略权谋,就会恃勇强横,企求侥幸之功;实在是六贼、七害在人世的具体形象。
赵豪躲在一旁别提多舒心了。这场盟誓就是他细心设计的。
他早看透了这些鸟人个个都是不从农桑,任意使气,都是尚游侠,犯法令的货色。他从罗侯联合小宗对抗他的方法中得到灵感,他绝对支持法生带着小宗子弟和流民去对付慕容鲜卑,多打几次这种仗,足以分散呼延罗侯手中的力量,当然全打死了更好。
这些人成日里个个标榜节操,气焰嚣张,只会相互结交藐视主事人,耻于为外宗冒险犯难的,却为了争相掠夺别宗,欺压贫弱小族,而不择手段,鲁莽轻率不惜性命,见利妄动。
他向法生低头服软。这当然比不上自己当家做主的感觉,但赵氏宗伍毕竞有很多地方要靠各个小宗羽翼护卫,之前各方搞到差点翻脸火拼可真让他心惊肉跳。况且让法生被弄的焦头烂额,而不是自已被这些瞎字不识,满脑壳麦梗的各小宗符伍训来训去,这样起码不会让赵豪觉得那么丢脸。
大伙似乎都挺喜欢让法生主事,虽然法生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说不准。但这些麻烦都可以以后再说,这样呼延罗侯有时便会忘记找他的麻烦,总算能过两天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