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道乞鱼提刚挥起刀,后面有人喊着过来:“喂!喂!慢着慢着!”
乞鱼提回头一看,几个人跑到跟前来说:“大受别官叫你先别砍,赶紧回去!”法生已经昏过去了,这时候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死啦?怎么脑袋不掉下来呢?”晕晕腾腾地觉得有人架着他走。一会儿,回到大宅,又给关到齐姓坞壁的狱门亭里了。 乞鱼提心里纳闷,提着大刀片子,进了沮渠伏都住的北屋,看见屋里坐着沮渠伏都家好些个人,都在啼哭。沮渠伏都一脸晦气正恼着,提着鞭仗对几个步槊发脾气抽人。
乞鱼提也不敢问,坐在一边听听,才明白是沮渠至都从坞壁上回来,半路给呼延罗侯他们劫走了,放步槊回来送信,要用沮渠至都换法生。约定了地点,限明天交人,要不送回法生,撕了他弟,还要报仇。
这时,法生在小屋里醒过来,摸摸身上,这儿也是血,那儿也是血。披着的衣裳都粘住了,脱也脱不下。浑身疼得像乱刀子割,比挨打的时候还难受啊!坐也不能坐,躺也不能躺,侧着身子,脑袋靠着墙根,眼泪和着血,慢慢地流了下来。
他心里想:“唉,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啦!要不是乱出头,出来做事,得罪恶人,哪圼会受这么大的罪啊!如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倒足八辈子霉了!”他衣裳跟血肉结成一块了,动一动就疼得要命,疼得他搅心似的,一闭眼又晕了过去。
黑暗中,他又来到了这里。高大的石制门窗,雕着云纹水流。靑铜做的灯里跳跃着如同银子般耀眼的火焰,闪烁着,令人炫目。这地宫仍是那么恐怖,每一块砖头都隐约是一张痛苦的石脸,车轮一样巨大的燎盘里的火焰虽然狂乱却发不出一丝热量。法生的颈后汗毛直竖。
“你走不了的,你打开了伏藏,你就是我的了。”法生满心恐慌,转过头,那呼吸粗哑地撞上他。那个怪人又来了。
“蠢材,蠢材,小小琢磨,竞消沉成这样。二三君子,或同业艰难,或荷恩罔极,以此退挠,亦何以见天子旗鼓耶。”
“我听不懂,”法生沙哑地坦白说道。
“十足蠢材,怎么会是你这不学无术的蠢材打开伏藏?”怪人大怒,说话时,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什么象心跳一样脉动着血一样的光芒,悸动,漩流。法生嘴张得更大,象要努力嘶叫着什么。
他看见在一片血腥杀场上,年青的怪人趴在草丛里,紧紧捂着他正在呜咽的小师弟的嘴,用破烂的外衣挡住了他的眼晴,这个孩子受尽了惊吓。泪水也不停地从他的双颊滚落,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孩子今年十五岁,年青的怪人也只有二十岁左右,他们有权哭泣,年青的怪人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活着流泪。
他小心地向长草外望去,一些马车还在燃烧。死人躺在血泥深草之中,无人收殓,牛马大多已经受惊逃跑了,只有不多的一些还拴在车马上,车厢里的东西都被扔在地上。
平生第一次,年青的怪人没有去注意师尊交给他保管的书简,那些竹简书册倾倒在泥土中,无人理睬,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和死去的人,但他不能出去。
那些带着刀剑,长矛和弓箭的贼人,正在肆意杀戮,他们把填满书简的马车清空,用来装抢来的女人。
他看见了王秀--他喜欢的女孩--不肯和其他女人一起被塞进了车篷里,于是,被像牲口般被杀死,恶人们却在哈哈大笑,那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他的阿兄在一年前死于饥病,他们没法让他接受医巫的医治,他静静地死了;几天前他阿弟在过山道时,落下了黑崖;全都死了。她在他重病时照看他,在他疼哭时劝解他,她也死了。
他想尖叫,想冲上去,阻止他们杀死他最后的亲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他们。而他如果真的冲出去呢?他们会杀死他,然后还要顺手杀死眼前这孩子。
小师弟也紧紧抓住他,仿佛害怕他也许会离开他。他的手显得很僵硬,似乎是想抓住他。年青的怪人抚平他的头发,让他不要作声,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戒,直到车马被狂呼乱吼的贼人拖走,直到那些马几乎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直到此时,他才站起身来,放开小师弟。"在这里等着,"他对他说,"等着我回来。"他们彼此紧拥着,孩子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王秀尸体走去,溫柔地将它翻转过来。王秀仿佛熟睡一般,她的面容就象每天宿营时他醒来时,见到的一样。
每次看到她撒落在肩上的乌亮头发,都会让他吃惊不已。她是多完美的样子,在他的生命那是永恒的青春形象。他竭力不去看染透她身前衣襟的血红和在胸口下那道深深的刀伤。
“现在你有什么谋划,元才?你说,要我们怎么做!”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字,他将王秀的头发拂到她耳后,王秀一直都那么喜欢整洁的。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转向那群质问的人。
为首的是个双眼深陷绝望的人,法生忽然知道了这人叫冯凤,字敬士。他的头发灰败干枯,这些人都一样,但他们惊弓之鸟一样的神情,更容易激起强梁们袭击的欲)望。
“先让死者入土为安吧,敬士”他的眼光回到王秀身上,"然后接着走。"
"还走?元才!没法走了,没马,没水,也没吃得了,我们只有谁也啃不动竹片和破纸。这些是什么鸟破烂,元才,我们为这些鸟破烂死了多少人了?还要拖着这破纸烂柴走多久?不该再走了!"
"放屁,放屁!"年青的怪人喊道,"除非精舍的人都死光了!除非你我都死了才能停!没马我用两条腿拖,没车我用背驮,所有精舍子弟都去拖车,君子一诺千金,虽死不改!你等在阿师灵前都立誓了!"他猛地发现自已揪着冯凤的领口,比划着拳头,他的拳头直抵着他师兄的脸,他颤抖着松手,将手垂到身旁。'
冯凤后退,退到他的兄弟中:"没法走了,元才,要先找个使君投靠,我和师弟们商议过了,我等受阿师的门第传统,无非是指望于能有经籍学业的修养有所进益。不是来当牛做马的,我们会找一路诸侯,为他效命,我会在这乱世中保全住众人的性命的!"
"保全性命?我等立誓保全的是这些经学书简,"年青的怪人发出一声讥笑,"阿师教我等重智略轻名德,行事以“密”,阿兄全忘了?世间的豪強旋起旋灭,我不能拿这些书简去为他们陪葬?阿师遗命在前,单泽不敢毁诺。"法生明白了,原来怪人叫单泽。
"元才,我要和阿兄投袁本初。"在冯凤身后的人纷纷点头,““相公勤王,志清六合。我等前去必受重用。”
一阵抛砸碎裂之声在年青的怪人做身边响起,冯凤的那伙人开始淸空几辆车供自己使用,一卷卷竹简书轴被扔在地上,散落的到都是,一阵乱响,更多的人开始把后面的车马清空,他们卖力地把竹简书轴推下车厢,装上吃的和喝的。“别挡道。”小师弟奔上前去捡拾,却被冯凤一把推倒在烂泥中。年青的怪人忙扶住小师弟。
“你不是精舍子弟。”小师弟说,“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不配是阿师的及门子弟。”
“鸟!我等学有所用,为王受命前驱,誓在尽命,这才算是精舍子弟。”冯凤怒气上冲要上前教训小师弟,但被年青的怪人拦住了。
“滚!”年青的怪人喊到“滚!你等不是精舍子弟!皆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快滚!”冯凤摄于他的狂怒带着他的人乘上车马走了。
泪水刺激着小师弟的眼晴,他无声地张开嘴:“阿师尸骨未寒,言犹在耳!他便敢这般肆无忌惮?”他没法思考,只能无声地呼嚎,“你等这样欺辱元才阿兄,竖子!我定让你会悔不...”小师弟双眼瞪得要凸出来一样,瞪着冯凤他们离去的方向。
年青的怪人没注意到这些,他忙着检修能用的车辆,掩埋一片狼藉的死者,他忙得不可开交,死伤了那么多子弟,有那么多兄弟在呻)呤呼救。
冯凤他们掀下书卷时还不算太乱来,但持刀槊的贼人却扯烂了许多卷册,因为车内没有金银财货让他们暴跳如雷,所以杀了不少人。
年青的怪人检点着书册,心中却想着冯凤的话,在这乱世它们比破纸烂柴多些什么用处?这些无知无觉的东西却需要活生生的血肉去保护,也好,总算保了一些下来,他想,人命和这些破烂到底那个更贵重?
他回头看见小师弟握着瘦骨如柴的拳头站在他身后,年青的怪人真的很高兴他能活下来,他就是精舍的未来,他会复兴阿师的道统的。而年青的怪人活着就是为了保护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你最倚仗,寄望最深的人往往最先离去。
当夜小师弟就走了!
“我定要让这些竖子后悔今日之事!我会回来的”留下的弟子们说小师弟走时喝的烂醉,但那天他的声音依旧单纯的象个孩子。
“没有道理啊!”年青的怪人闻讯后赶来。他又累又饿又气,眼一黑撞到了地上。他醒来后,身体因愤怒而颤抖,他去了王秀的坟上,他跪在地,十指抠着坟旁的土石直至磨见白骨。“只有我了?阿师。”他低声说。“我得担当多久?多久啊”他将脸埋入土中,放声大哭。
第二日,他回来后便带着留下的子弟驱车离去,他说“随他们去,我们上路!”仿佛那个人已不复存在一般。
他们在阿师指定的地方找到了地宫,藏好了书册典籍,然后一直等待着,直到许多年后,法生这浑球带着那些怪人驱使钢铁怪兽推倒大山,挖开了伏藏。
这人还在叙说。
后来有断断续续的音讯传来,小师弟帮着一个叫曹操的诸侯,灭掉了冯凤投靠的汝南袁绍,他想这小畜牲气也出了人许快回来了。那时他觉得松了口气。
但时光流逝,等回来的却是小师弟的死讯,他死在了赤壁的一场大战中。怪人摇了摇头。太多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象闪电般轰鸣,象沙瀑般呼啸,那天,怪人在自已的脸上挖出了深深的血沟,挖出了自已的双眼。
如果他还看得见,他就会出山,如果他还有眼睛,他就会去报仇。而他选择了守诺。
法生在这狂怒的故事中颤抖着。黑暗咆哮,那人的双眼形成了可怕的漩涡,要将一切都吸进去。那两个滴血的窟窿,盲目地凝视着。他咀嚼着,血沫落在他须上。
“嘿,你至少还有人可以看护!别让你的蠢气力,扼杀了你的心力!”他说
法生哭着想:“我的阿娘啊!这怎么受得了呀?要我倒不如干脆死了好。”
他一惊睁开眼睛。屋里很暗,外面可明了。几只家雀在窗棂上啄呢,啄啄又拍拍翅膀飞走了。法生不知怎么就想起张染,想起猪儿和阿姐,想起许多符伍们,可不知他们都在哪儿,一定还活着哩。法生想:“嘿,我刚才想些什么来着?我大小也是个都亭长,我他妈的还不抵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死鬼啊?宗伍都还活着哩,老的老,小的小无人看护,要受人欺辱怎么办?我受了点苦,就敢寻死,呸!我真他妈的糊涂!”气一壮,心一横,觉得疼也不那么厉害了。
法生想想他新认的阿娘——索头朱逢的阿妈,想想杨老羌,想想许多符伍亲,冒着危险,费尽心机搭救他,他还想着寻死!嘿嘿,这可真对得起人啊?他靠在墙上,自己也觉得好笑:“不出来做事,就能逃得过吗?宗伍死的还多呢,这埋怨谁去!都是慕容鲜卑,侨郡拂竹頁那些王八蛋害人。他妈的,爷爷不死啦!只要能活着,就得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