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今日出了差错我叫阿干剥了你们的皮!”刘十一嗯了一声,回应了沮渠至都那焦急的大喊之后,这些车上都是沮渠伏都辛苦收刮来的宝货,正由他兄弟运往坞堡。
在帷幔之外、车舆的最前边,居中跪坐的刘十一,猛地执辔策仗,掉转过横衡,让卡在牛颈上的叉形轭跟着转向。在划破冰冷黑夜的金属呼啸声包围下,辎车一个急转弯,顺滑地向前驶去。
沮渠至都直到几息之前才注意到那几骑并不显眼的游弈,因此几乎没有时间让他可以把自己披甲武装起来。不论追赶他们的人究竟是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他阿兄的仇人,有什么区别?
明明己经近了。沮渠至都叹息着,又要让他阿兄收拾一通了。
这简直就像一个恶作剧一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躲了好几拔游侠儿,没有冒险做任何事,但却在马上就可以进入这个乌坞壁的前几刻被发现了。
“转,转,十一!”沮渠至都的吼声似乎还勉强保持着冷静,即便不断有铁簇从车舆后面的轸(栏杆)射进来,他的话听上去仍然没有明显的慌乱。大概是一直试图学他阿干那种冷漠的口气造成的——他的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给人这种感觉。
对了,游弈到底在哪儿?
刘十一的大脑此刻一片混乱。无数思绪在脑子里绞成一堆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即便他从未在驱车时感到过害怕.但面对这次坚持不舍的偷袭者,他有点害怕……
穿过大道之后向右拐就是坞堡。——鸟。明明还有十几息就可以到了……
刘十一虽然对驾车很在行。他也很擅长追锋车,可以一昼夜兼行四百里,可驾驶笨重的辎车的感觉完全是另一码事……
珰!垱!沮渠至都正口咬着绥(车舆中有一根固定的绳供上车时拉手用)固定住身形,脚撑着车舆后面的轸,拉弓疾射向外还击。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弘震动时的声响震耳欲聋,这让刘十一更加无法把精力集中在驾车上。
刘十一握紧鞅靳,让辎车拐向了坞堡,但由于车身太重,速度一直无法达到可以甩开后面那些游弈的程度。即便这几辆车上的人没有带着成堆的甲仗和宝货,这些牛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和速度。
当初沮渠至都买下这几辆车的理由是普通、不惹眼,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面临眼前的困境——要想甩开追踪的游弈,非得依靠天降的奇迹不可。惟一的机会就只有从横在路上的虎落中间穿过。尽管这的确很危险,但被追上、被铁簇击中同样是一件危险的事。
“快点!”沮渠至都大声喊道。刘十一随即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后方,发现至都松开了绥绳——也就是说,没有东西将他固定在车上。如果转弯时的速度太快,他身体就会被甩出去。
嗖!嗖!追踪的鸟人又射来羽箭了,但被风吹偏了。当沮渠至都随即举弓反击时,刘十一稍稍让这辆摇晃牛车加速。沮渠至都的射术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好的,他应该射对方的马……再说就算再怎么厉害,他也不是他阿兄沮渠伏都,他杀不了所有追兵,去激怒残暴的游侠儿有什么好处?
沮渠至都咒骂着摔倒在车舆里……刘十一嘴轻微扭了一下.便隐住笑意而掉转过横衡,让卡在牛颈上的叉形轭跟着向右转动,让辎车朝沮渠至都说的方向驶去。刘十一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清他摔得多惨。车轮上增强轮子的承重能力的辅(车轮外边另加上夹毂的两根直木),在驶过沙石路面的时候,两根直木象要挣脱出来一般发出刺耳的吱嘎尖叫,车轮溅起大量的泥石。
快牛拖的辎车摇摇晃晃地转过大道尽头的路口行驶而去。
“滚开!”沮渠至都大叫道,而为此猛吼了一声的刘十一同时看见前方有一排虎落(木桩路障)正飞速向自己接近刺来,在被封锁的道路旁竖立着显眼的燎盘(火盆)。
这是和巡探相辅相成的宿营警戒方式,各坞壁都会在堡外各交通要道、关卡等处,设置3人1组的斥候(潜伏哨),其任务是侦察敌人行动和捕捉敌谍,夜间则在警戒线内外进行巡逻。只有当敌军大部进至城郊、即将围城时,才会撤收城外所有警戒斥候。
燎盘照在几名手持弓槊的押铺身上,这让他们的脸一下子浮起一片惨白。身裲裆甲的男子带着无比惊慌的表情扔掉弓槊朝旁边飞扑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疾驰过来的一连串辎车。
他们惨叫的样子还真是滑稽,让刘十一大笑起来。沮渠至都那句喊话话只能让押铺们提前一息做出了反应,差点被奔牛拖着狂奔的大车撞飞。
“抓稳!”刘十一高声喊道。沮渠至都紧紧靠着侧壁栏杆,他抱紧这块叫輢的木板,而刘十一则死死握住了鞅靳。他满头大汗,车像一匹追着尾巴的傻狗一般在道路边缘旋转。
刘十一感觉整个车身的右半部分已经悬空翘起,同时沮渠至都的身体猛地倒向车子左侧,他的脖子撞在了前边叫式的扶手横木上,看上去应该受了些伤。——糟了,牛车横在舆下的车轴,发出惨叫一般的悲鸣,刘十一心里担心的要死,他怕固定在舆的底部,两块叫伏兔木头,如果脱落出来,那样车轴就完蛋了。
沮渠至都在对着他喊些什么?但那些声音全都被车轮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嘎吱声盖过,刘十一一句也听不见。装在辕轴之上的刹车装置(木头制,约10cm多,与车轴长度相当。用手搬铁制杠杆型,安置在车辕上,)通过杠杆原理,把车下的木闸向后拉,木闸紧紧磨擦车轱辘内侧。辎车右侧的车轮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重新落回地面,刘十一也恢复了对牛车的控制——但已经抱死的木闸仍然在发出刺耳的金木摩擦声。
当他松了口气回头时,才终于明白了沮渠至都的意思。
哐当!
从背后不远处传来的木材扭曲声和金属碎裂声让刘十一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和所有人眼睁睁地看到尾随其后一台辎车撞在了虎落的尖桩上——那个他们自己在几息之前差点儿撞上的路障。
刘十一的眼中转瞬闪过被撞坏的车厢、满是碎片的车轮、紧接着,辕,轴,衡。衡,轭摧折刺入奔牛体內时腾起的血雾。还好后面几台辎车发出刺耳的响声顺利转过路口,让刘十一吓出一声冷汗。
“可怜人。”虽然沮渠至都嘴上这样说,但看上去他没有一点儿像是伤心的样子,反而因为不断涌出的肾上腺素而显得有些兴奋。“后面的都没事吧?”听到刘十一的问话后面几辆车的执辔者微微向他点了点仗策,刘十一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回应。
“虽然撞烂了一辆,看来没什么大碍。”沮渠至都一边搓揉着手臂一边回答道,“快走……”
夺!沮渠至都的话被车后方轸杆上突然响起的钝击声打断了,那里插了支尾羽剧烈震动的箭杆。尽管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追踪者已经用短弓向他们发起了攻击。可惜,刚才中箭的地方只要再稍稍抬高几英寸,沮渠至都一定会被铁簇贯穿眼珠。
“走,快走。”不断摇晃的舆厢里回荡着至都的吼声,那冷静而果断的话语轻易压过了奔牛不断提高狂乱的吼声。
“押铺的都被射杀了,追上来了……”沮渠至都回头探望,话音未落,刘十一便已经掉转过横衡,让卡在牛颈上的叉形轭跟着向左猛转了一圈,这让摇摇晃晃地站在辎车尾部的沮渠至都差点儿甩了出去。
“天杀的,好好驾稳!”沮渠至都回过头冲着刘十一大喊。狂怒的夜风不时吹进车内,随着刘十一不断鞭策,奔中将速度提升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周遭那些被一片暗影包围的景色就像在飞行一般快速从车子两旁掠过。
刘十一为了躲开架在路上的虎落而猛地向右掉转横衡。后方的追踪者仍然紧追不舍。而刘十一不由自主地颤抖,对横死的兄弟心有余悸。同时他的肩膀已经在隐隐作痛了。
沮渠至都却没什么不适,只有在车内撞来撞去,撞出的不少伤痕和淤青仍旧残留在他的脸上,
嗖!后方不远处再次响起金属呼啸的吼声,弹道稍稍有些偏高,飞过了车篷。这一次偏了,但下一次就不会了……
正在此时,一个人陡然出现。
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
“有人挡路。”刘十一说。
“撞死他,谁敢拦路谁死!”至都冷静调整了一下膝盖的位置,把身体抵在车厢一侧:“想死的就成全他的所愿吧。”刘十一伏下身子,让背紧靠着车轼,同时弯曲膝盖,让头尽可能靠向上面。
在两人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沮渠至都微微笑了笑:“一个荒伧没什么大不了的。”听到这句话后,心里还尚存一丝恐惧的刘十一也笑了起来。 “叫这车被猛撞一下,立刻会死,不会受苦的。这人死的简直惬意。”没错,必须得像这样提醒自己。只有在自己的内心在不断重复这种说法,才能在沮渠氏的疯人手下活下去,要把一切杂念都将被抛出脑海。
活下去!刘十一猛地深呼吸了几次,尽可能地使出身体全部力气。辎车粗野地转过弯之后,他立刻抽下鞭仗,奔牛象疯了一样吼叫,发狂的撞了上去。
对面是个圆脸的,肉山一样庞大的少年,但却是个笑起来很甜的胖小子,他对刘十一笑了一笑,一把扯起一座虎落,一根根碗口粗的锋利木桩指向挽车的奔牛。
“轰!”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几吨多重的移动铁墙迎面压扁了似的。刘十一听到了车子下方传来的急促车轮扭断的嘠吱声。随之而来的是“咚隆”一声巨响和强烈的冲击,整辆货车开始剧烈摇晃。
这一撞之威,如同天神的金刚杵无可阻当,无坚不摧!
这是什么魔怪啊?迟来的声音——比金属断裂还要尖锐上万倍的恐怖音波毫无征兆地向他们袭来。
刘十一“啊”了一声,的双臂僵直,脸如死灰。随着冲击,车厢头下脚上的被掀起来,在满天泥石中翻过肉山一样的少年,砸向虎落上的致命木桩。沮渠至都则发出了像是喉咙被堵住时才可能有的声音。虽然整个过程只有一瞬间,但对刘十一来说却像永恒那么长。然后,他死了。
胖少年迅速蹲了下来,举起手护住头,他不喜欢疼的感觉。
一片连环撞击的声音很快消失,等他起来回头看时,发现那些辎车歪斜着在他面前撞在一齐。血肉糊糊的挽牛在悲惨的哀鸣,和车厢和挽具已全都已经被撞坏。满地碎裂的木轮,在一片狼藉中倒伏着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影,坏掉的车辆一样一动不动。
“张猪儿,你别把沮渠至都弄死了,他死了你阿干也死定了。”追踪者急驰而来,当头的骑手对着胖小子大叫。
“啪嘠”地,辂(绑在车衡上以备人牵挽用的横木。)自车衡上被少年一手抓住,生生地整根被拔了出来。随着格勒勒一阵连响,足有人腿般粗的车轴,扭曲折断,整辆辎车完全解体,摧枯拉朽地在他身前倒塌下来。
胖小子从已经严重损坏的车厢残骸中,提起正在哼哼的沮渠至都,他回过头看了看追上来的呼延东,急忙伸出手把沮渠至都扶起放稳。
“我没把他玩坏啊,我阿兄要掉了一根毛,我擂死他们满门良贱。”张猪儿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