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生他们在坊中一谈就是两三天,后来,张染干脆让羽都居把屈支真树几个扈从也接了过来,在楼下守着。
“下雨喽?”屈支真树看到,身旁有人狂热地喊叫着,把一大坛酒倒在了皮肤白皙的碧眼胡姫头上。他倒得很慢,很小心,然后他把酒坛抛向了空中。壶“砰”的一声砸在了柜台上,里面剩余的酒溅得到处都是。
屈支真树跳起来骂他们。他擦了擦自己手上的酒水,拍了拍那可怜胡娘的屁股。所有的东西都湿了。气得他牙痒痒的想打架。这酒肄可真够热闹。
他明白,这些六夷帐落的符伍们,他们的生活是快乐和痛苦喧嚣的大杂烩。今天还活着,明天就可能被拓羯们駆赶到哪里去死。他们活得疯狂而暴烈。他们不思考,只会忘却。他们脖子上早已经套上死亡的绞索,只需天神紧紧绳结就完了。大约几百万六夷帐落都像他们这样。别忘了他们不是拓羯国族。他们心底都明白这严峻的事实。赵人视他们为敌人。拓羯虽然宽容他们,为得是在战场上驱使他们这些奴仆去填沟,而决不会抬起一根手指头去可怜他们。
世人对于他们的生死毫不在乎。他们畅饮一切能得到的酒水饮品,用来麻醉他们的痛苦。他们和所有能搞到的女人上床,只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们看见过人们成千上万地死去;看见过伴当在他们眼前被斫落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甲冑的人被槊刺、刀劈或用套马索绞死。他们是契害真(刽子手),看见过自己帐落的男人和女人在泥地上蹬腿,污血把雪地染红。他们看见过无数的人倒在辽东的冰原上,倒在成汉的山上,或者憋死在南国的水泽里。有时候他们会哭,但那只是在他们已经喝得糊里糊涂时。他们的甲叶和身体一样破破烂烂。他们当自已已经死了,只是从来没谈论过死。
屈支真树也当他们是死人,龙其是那个羽都居,早晚他都得斫了这小子的狗头。但现在,他们只在酒肄里游荡,调戏着三名卖酒胡娘,她们和那些楼里的女人不一样,不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让真树更有兴趣。
“纯陀,好姑子,”屈支真树对那个灰蓝碧眼的女郎说道,“跟我去骑大马怎么样?” 那女郎没有回答,只是受伤地仰起了她那修长优美的脖子。
“你跟我骑过一回后,你就会想整天贴着我,求我带你骑去辽东了。”
“辽东,你见过白虏吗?”她好奇地问道。
“我有好几个门户奴隶是那边的人。”屈支真树咧嘴笑道,“纯陀,你和我一起去见识一趟呗,见了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可薄真了,准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我不要,你的眼珠鼻子很好看,可我偏偏不要。”她对着搁着的瓶瓶罐罐说道。
“至高的阿修罗啊,”屈支真树咆哮搂上去说道,“你晓得我会让你生出许多小可薄真吗?蠢姑子啊!半个时辰后在门口见我。给我带一坛酒——要烈的,不兑水的那种,我偏偏就想要你呢。”她猛抽了屈支真树一巴掌,满脸通红,喘着粗气:“我要去叫行经途尉带上贼捕缘抓你,把你扔进狱门亭去!”
“叫去吧。能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滚开。”这时一个肉山般的大汉用胳膊肘子拱开他们,上前喊道:“喂!上酒!马上来五坛。”他转向站在桌案旁独自饮酒的羽都居。他醉醺醺地看着长得象娘们的少年,眼珠子喜笑颜开地转了转:“你!你给我把酒账付了,不然我把你的猪脑子敲下来砸到墙里去!”
“归顺诸佛的护法神啊,你不是在说我吧,阿干?”这个秀气小伙子指着自己问道。只听他把话说得更慢了,更温和了,甚至语调里还带着浓烈的歉意,大汉和他的伴当都放声大笑起来。
这个肉山般的巨人,长发垂地,满头的发辫环珮叮珰作响。一看就是朔漠上的鲜卑野人,这应该是今夜最牛气哄哄也最无赖的家伙了。他瞪着那羽都居,一字一板地回答道:“就是你,狗崽子。”他伸出棒槌般的巨大手指,抓起五斤大酒坛转向了胡娘,满不在乎地说道:“把账让这坨狗屎结了。”此后是一阵彻底的寂静,羽都居斯斯文文喝完了他杯中的酒,又用手背擦干了嘴。
“‘索虏’都是这样行事吗?”他问那个身高足有两米以上,像座肉山一样的巨人。他还没有走到自己的桌旁。
“小嘴真甜,滚去结账吧。”巨人毫不在意地答道。
“我只结我的账,我又不是喂猪的。鸟,哪来的一头野猪呢?”那疤脸羽都居继续说道,“你到这儿来是找配种的?”巨人死死地站住了。他一松手,五只大酒坛摔碎在地上。大块头身形痴肥壮硕,但动作却如猛虎般凶猛灵活,只几大步,他便敏捷地蹿到了少年面前。那羽都居满不在乎地静静立着,他的身高才到肉山巨人的肩下。
巨人嘴的四周还泛着泡沫,咆哮道:“鸟,你他妈的说什么?混账东西!再对我说一回!”羽都居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双眉一轩。一向温良如玉的他,此际在白皙的脸上,左右颊颏一齐闪过两道青筋。眉心也同时有一道杀气,往天庭冲了一冲。“哟,猪都是聋的吗?耳朵真不好使。”
巨人脸气得煞白,向后拉开了拳头。凌厉的俯视下着羽都居。他的嘴闭得紧紧的,健硕的脖子上青筋爆起,双眼森冷逼人,犹如冰凌。像削入剜进羽都居肉里。羽都居看着他,双眉黑亮如剑,静静地架住了他两眼中的刀锋。
“别着急,大猪仔。咱们到外面去打。别弄坏这里吃酒的瓶瓶罐罐吧。”羽都居微笑着,毫不动气地说道,“那可喝不上好酒了!”他推开了他的酒杯,向门口走去。
巨人挥舞着他那常人大腿一般粗的胳膊,吼叫着,因为愤怒和醉意而显得口齿不清:“我要揍扁你,你个小崽子,我要折了你的胁巴骨,再把你下水都扒拉出来。”
羽都居大笑道:“大猪仔,小心别累坏了你。”拥挤不堪的酒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相扑界的暴君,这个邺都有名的巨人,居然受到了一个长着娘们脸的孩子的嘲弄和挑战。他那土了巴唧的灰布裲裆,明显表明他是来自某个乡下坞堡中,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
两人刚走出门,酒肄里的其他人也都跑了出来,想看看那羽都居怎样遭到蹂躏。
巨人喊叫着,咆哮着,挥舞着他的胳膊。羽都居却咯咯笑着,说:“放松点儿,又不是斗猪。”立刻,肉山般的大块头压向了羽都居,他巨大沉重的躯体象熊虎那样咆哮着与羽都居相撞交手了。地面上腾起烟尘,泥水飞溅。
只见长发垂地的大汉大声吼叫,油光闪闪的强壮身体与羽都居纠结在一起;大汉的右脚偷步滑至他右脚内彻,左手揪牢他右臂,骨骼在腕力下似乎在捻碎,嘎吱作响,大汉右手穿对乎右腋下试图抱住他右肩头,左脚背步立于他左脚内彻,他巨大的上下颚咬紧了从齿缝中轧轹出来的可怕的声音在夜色里弥散,泥地上不时发出忙乱的脚步在践踏的响声,终于,羽都居在他的重压下,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咽喉发出混浊急促的响声,看来已经顶不住劲了,脸色已经泛紫,长发大汉见机扭身借打来之力,将对手拦腰抱起离地,同时自己的身体向后仰,要将对手由上位扭到下位来摔倒到地面上,四下一片叹息哀叫,人们都在为羽都居不值。
怪事发生了,羽都居身子一转,倒撞入他怀中,顺势用右手内扣住了他的右腕,左肩膀抗住了他的右手后肘下,一把扛起,把大块头从背上扔出。"咚"的一声两人加起来近半吨的巨大体重撞击的地面都震动起来。大块头狠狠地被摔在地上。
“这不是法生的手段?小崽子你从哪学的!”巨人瞪着目,张着口,脸肌扭曲着惊骇与荒诞。羽都居如闪电般跨到他身上,把他翻转了一个个儿,脸朝下,四肢伸开,揪住了他编成一绺绺的头发。然后把他的脸砸进了泥泞里,照他的肚子又狠踹了一脚,轻蔑地朝他啐了口唾沫,就面无表情地走回酒肄去了。在场所有旁观者全都张大着嘴巴瞪着倒在地上的巨人。
羽都居又点了一坛酒,心满意足地喝着。人们回到各处的座位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刚刚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巨人的人。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纯陀递给他一串鹅炙,他短短地道了声谢,又一大坛酒摆在了他面前。“这是真树请的。”胡娘说。他推开了酒坛,说:“不了,西羌四部的羽都居从来不要他人的酒水。”真树转过身去,权当他不存在。
巨人回来了,他的伴当们扶他坐在窗户边的角落里,嘟囔着一些什么话。他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泥。他站了起来,把脸伸到伴当倾倒的酒坛下,洗去了血迹和泥浆。他像熊一样愤怒地哼哼着。他不等脸晾干,就又叫人去取了一坛酒来,独自坐在角落里喝了起来。
喝完,他从桌案上转过身来,眼光落在了不蒙羽都居身上:“可薄真,西羌四部的?”他对羽都居点了点头。那不蒙羽都居慢慢地站起身,向巨人抚额鞠了个躬。
巨人走到柜台前,扔下几枚大钱,说:“一坛酒。”他接过递来的酒坛。然后走向羽都居,伸出手,说:“对不住,可薄真,都是我喝过头了。”
羽都居也伸出了手。“呃,好,不打不相识了。”还没等他说完,他就像只被揪住的小猫一样被拽向了大块头。巨人用膝盖狠撞了一下那惊愕的羽都居的脸,继而重拳加上酒坛像雨点般砸在了他的头上,肩上,脖子上,砸得他几乎失去了知觉,然后又照他脸上踢了一脚,踹翻了他。这才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手,环顾起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的酒肄里的人们。
真树大喝了一口自己的酒,平静地说道:“西羌四部的小娃不了解这伎俩,但是你要小心点儿,‘索虏’,有朝一日你也会落在别人手里。”
“你也来试试!乌丸杂种”巨人朝他吼道,“谁敢和我对阵,我就这么收拾他。”在众人的咒骂声中,他正要得意洋洋离开酒肄。有人却迎了上来。
“什翼健!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法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