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竹帘半垂,间隙中露出亭里两个身影,一个坐的端正,一个醉态斜倚。两人中间隔着四方低几,两壶两杯,却是一酒一茶。
错落垂下的竹帘刚好遮了两人的脸,只看得见一人着身羽白锦衣,缝制精细巧夺天工,另一人淡青衣饰,加了束腰,英气逼人。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淡青装轻吟道。
嗅茶香,眼望帘外翩翩飞絮,薄雾袅袅,疏林寂静。一池春水,点点碧苔。
“怎么不知你也有如此兴致?”羽白衣人掩唇醉笑,向帘外斜去一眼,眼中的酒意醉的梨花更白三分。自己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回了眉眼看对面的人,“还是隐居太久,连自己的性子一并改了去。”
“珞华,你能躲的了几时?”淡淡的语气却含着千斤重量,珞华手腕一番,琼浆滴了几滴在袖口上。
收了笑脸一饮而尽,丢下玉杯:“从石阶到这里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不是?”起身摇晃两下,向外喊道:“涟舞,迎客进来。”
浮仙山难得出现了平静的天气,好像今天它的心情很好。
五十丈高的峰顶独矗着珞华孤傲院落。珞华喜静,小院平日里也冷冷清清,其他仙者登门造访珞华也一脸懒得搭理,自顾自的醉酒。今日,院中又多了三个人。
门不推自开,院落中央的蚕沙暗红身影,像是等待许久。麦色光泽的皮肤,黑色眼瞳从有些遮脸的头发中隐隐露出,嘴角带着温和笑意,张口刚想说什么,被绯焰冷冷打断。
“珞华在哪儿?”
涟舞看着他,微微一笑点过头,转身带路。
“他等你很久了。”
“是么。”绯焰不置可否,踩着落花走的随兴。
满鼻梨花香,一地流花白。
来到亭台前,织锦从亭中铺出,直铺到草丛,溶进草色中。隔着半垂竹帘依稀看见亭中两个仙影。
“珞华,客到了。”涟舞在庭前停下。
珞华半晌不语,还是对面的男子接话:“进来吧,客套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绯焰冷哼一声,甩袖大步迈入,在两人中间坐下。泯沢拉着薇儿的衣袖跟着踩上台阶,一前一后走进去。
“珞华。”礼貌的一拜,泯沢转向珞华对面的男子,刚要一拜,却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直盯着男子的脸,再挪不开目光。
“你长大了。”男子移开冒着淡香的茶,感叹般说道。
“父王?”泯沢终于迟疑的唤出声。薇儿一愣,抬头去看那端坐如松的男子,锦琉和泯沢那早已故去的父王…
男子笑着点头,泯沢跪倒,一脸惊讶和不相信。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始终发不出一字出来。
“真是感人啊。”珞华惺忪倚着涟舞,又饮了满杯,换来绯焰狠狠一瞪。
珞华视而不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来:“最后一个客也来了,涟舞,麻烦你再去迎接。”
涟舞应声之后便去了,片刻之后,薇儿盯着涟舞身后的人皱起了眉,眼神如火,似要将来人灼伤。
枯瘦的身躯裹在合体的衣袍里,越发显得瘦弱。只是那万年不变的黑色衣袍换掉了,身上虽然仍是黑色做底,却用银线铺满了菊,衬得夜渊那张说不出韵味的脸庞,神秘而高傲。
夜渊冷凉的眼瞳一一掠过各人,面对万生都要低头的众人眼中波澜不兴,只对上绯焰的目光,恭敬的拜下。
“你是谁?”绯焰傲慢的俯视他。
“夜王,夜渊。”声音从黑发下苍白脸庞发出。
“这么多年,你终于肯认了。”绯焰嘲讽,夜渊一笑而过,双手递上一直抱着的锦盒,打开,正是碧水珠。
“珞华,你有两个选择,其一,和我们再去大闹一场,搅个天翻地覆;其二,用你一身灵力换我儿媳一条命。”锦琉的父王锦辕一面说一面斜了薇儿一眼,薇儿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顿时满面通红,重新低下头去。一不小心手被泯沢抓住,紧紧收住,沾满他的温度。
“我珞华什么时候要听你的安排了。”珞华不屑一哼,不管众人,挑帘甩手离去。绯焰想也不想,冲上去一把抓住珞华拖进了梨花林。
涟舞抱膝坐在亭栏上,看没有浮云的天。
四人无语,一时寂静。
“你说,珞华会怎么选?”锦辕突然打破平静,几人抬头,却发现锦辕是看着涟舞的。
泯沢很想问问父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锦辕飘来的眼神是不用置疑的警告,当下会意,拉起薇儿起身离开。
涟舞又何尝不知道这选择意味着什么。若是选一,势必会留下他,而珞华这一去又生死难测,能不能见到着实难料,只怕就是死也是和绯焰死在一起;若选二,珞华倾尽一身灵力救了薇儿,也会像常人一样日渐衰老,终有一天白发苍苍,归于尘土,但是却可以陪他度过数十年时光。
“珞华他…”许久,涟舞才缓慢开口,锦辕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珞华总是云淡风轻的冷清面孔,可他心里真的很关切你们。那日在狐梗山,珞华逼我立刻跟他回浮仙山,我以为他是讨厌山下生活,可回来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上面…”说着,指指天空,锦辕意会点头,涟舞才继续道:“是上面发配下来监视灵源界动向的,也就是那四颗珠子。每对月向神使报一次平安,那日若不及时赶回,绯焰的事就无法再隐瞒,只怕会另派他人而来了。若是被发现绯焰破了封印,只怕…”
锦辕轻叹一声,随手把杯中凉透的残茶顺亭边倒成了一条线,茶声落,细雨响,绕着亭子的一周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打芭蕉声声落,最是瑶台三月雨。
“涟舞,你可知你是哪里来的?”
涟舞微愣,遥遥指向小院那一池娇艳的红莲。
锦辕笑着摇头:“那是后话。珞华从神界被贬下,什么都没有带,唯独采了一株红莲花,那是绯焰在神界亲手种给他的。绯焰还是夜王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他最喜红莲。舍了夜王身份隐姓埋名混上神界的他,采下第一株盛开红莲递到珞华的手上,珞华的脸笑的比花更娇艳啊。”
涟舞静静听着,很多事情突然明了起来。若不是珞华对绯焰的思念,怎会采下那株红莲精心养在池中,他又怎可能吸这浮仙山的日月精华幻化人形?
珞华终日念着的人,是他还是另一个影子?
锦辕扬手,雨戛然而止,悠然踏着雨水洗净的青石板离去,宛若不知自己说了多么残酷的话。
露洗华桐,烟霏丝流,绿荫摇曳,荡春一色。
“你父王怎么。。”薇儿迟疑的问出口,泯沢也是迟疑的摇头。
从他围困沨毓,锦琉派薇儿前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事情脱离了轨道,让人想不明白。思量越久,对皇兄的感情的越复杂。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误会,可能他和皇兄依然是至亲。
可是,那件事,要不要告诉她呢。。最后,泯沢只是折了朵露水芙蓉别她头上,笑意撩人:“别管了,已经这样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眼中闪动着的,是让她微笑的东西。
身后有细碎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具是一愣。
宏儿快走几步,看清了两人,不由的顿教失望。虽皱着眉,礼数却也周全:“打扰了,我听说有栀国故人来,还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位,抱歉。”
“宏儿?”薇儿唤。心里正迟疑会不会喊得太唐突,毕竟他们没有正面接触过,甚至连宏儿的大名她还不知道。
“你认识我?”宏儿已经转身,闻言,又停下。一对黑亮眼睛直盯着薇儿。
“你说认识的那位栀国的故人,可是锦琉?”薇儿问,一面手不自觉握紧了袖口。
“你认识我父王?”宏儿猛然近了几步,“我。。”薇儿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的身份,泯沢蹲下平视着宏儿,迟疑的伸手摸上宏儿的脸,从额头到眼角,到脸颊,一路触下去,然后,落到宏儿肩膀上。手紧了紧,泯沢注视着宏儿说:“宏儿,锦琉是我皇兄,我是你的皇叔。”
“皇叔。”宏儿重复着。泯沢点点头,手伸进怀中掏了许久,摸出两个香囊,一紫一金,拉过宏儿的手放了进去。
无需解释,宏儿收紧了香囊愣了半晌,猛然退了几步跑走了。只能从背后看到他抽动的肩膀。
温暖弱小的身躯,却承担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承受的事。
泯沢和薇儿对视一眼,泯沢忽然将薇儿拥在怀中。
“他还念皇兄是他父王,皇兄也该心安了。”泯沢劝慰般说道。
薄烟缭绕,渐渐拢了景致。
某处孤立着的身影,应该再没什么牵挂了吧。
锦琉从父王“棺材”中挖出的那本书里,赫然记载着灵源界的真正历史,和灵源史记完全不同、真正的历史。
灵源界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历代先王的墓都是空的,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先王,栀国只经历了两个王而已,锦辕和锦琉。那宽大墓穴,只为了掩人耳目。
那千年的历史,也全是假的,人们对于前几辈的记忆也是假的,是神加于人们意识之上的虚假记忆。
千年前,人间和神界平行相处,妖界,魔界也是互不干涉。
后来,神界发生了叛乱,清流,溟歆,皑牡,绯焰,四位神界居高位的人杀入神殿,差点杀了最高阶层统治者,犯下弑神之罪。最后虽然失败被擒,可神界众人却无法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四人掌握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平衡。用尽全力也只得将几人封印起来,便是那四颗乱天下的珠子。
前六百年珠子直接放入了人间,却几次引起大乱。虽然是在封印中,可灵还是透了出来,引诱着人们去寻找,使用他们那强大的力量。
神界发觉事情不妙,特地创造了灵源界,换句话说灵源界是囚禁他们的巨大囚笼。
至于国家,也是在发展中自然而然发展分裂而成,归根到底,都是锦辕无聊中的消遣。
监视珠子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珞华,居高临下遥望万物,细密注视着每个角落;一个是锦辕,以一王之资,注意着天下动静。余时,玩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太过沉溺,还有了喜爱的孩子。
慧妃的雕虫小技普通人是躲不过,可锦辕是打着神界烙印的人,自然无妨,可多年来已经厌倦了重复无聊的日子,索性诈死,至此从名册上抹去名字。
珞华与他心照不宣,这个变故珞华隐去不说,锦辕也每隔一段时候向神界报次平安,和珞华一同维护着朋友安全。
绯焰破了封印,两人看在眼里,谁都没有提起。
知道了真相的锦琉,心里一片黯然。
过往再计较也没意义了。所以他说:“薇儿啊,如果这个世界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会怎么办呢?”
“也许什么都不想会比较好吧,希望越高,失望越重。尤其是被欺骗的时候。”
“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花开花落,不过梦一场,何必当真。”
幼时惨痛的记忆,最爱女子失去的痛,万人之上的地位,和所有的一切。在这巨大的真相前都不重要了。他所做的,就是让薇儿和沨毓离开他过自己的日子。自幼他就不习惯让别人来陪他一同承担。若有一分可能,就要为他们争取多一份幸福时光。
风起柳动,碧绿池中映出两人相拥的温暖姿势,怀中女子似花容颜,目光悠然。
或许,幸福就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