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依旧繁华,纥迟大军无缘由地退去了,朝上朝下一片喜气。歌舞依旧是歌舞,欢歌笑语不减丝毫。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天助圣朝,让那传言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纥迟神将丸突在夜里熟睡的时候,被人一刀砍下了脑袋,挂在了纥迟的旗杆之上。第二天清晨,只要看到那个人头的人,都吓得没了魂,一支精英部队也没有了人气,逃散一空。
只是有人身处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心里却是无限的凄凉。今日才回到了他的故乡,可是去时五千弟兄豪情壮志,回来之时却是孤零零一人一骑。没有得胜归来的凯旋之气,没有夹道迎接的热情,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回到了孤寂之中。
好在那四千八百人都已经安全返回,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只是,那二百名浴血奋战,惨死在异国他乡的战士,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暴尸荒野,甚至还有被人无情摧残的可能,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在回来之后,替他们念上几遍往生咒。
即使是往生咒,那也只能是几遍,甚至凑不上每个人一遍。时不我待,他知道,今夜便已经是最后一夜了。晨曦微露,进得城来,他就已经感觉了异样的气氛。
即在宫殿,便急着将几日里来的事情了解了一番。等他知道所有的消息,只是微微一笑屏退了所有的人,就连一直陪伴着的烟如也遣了下去。从那时候起,他就一个人念着往生咒,一遍又是一遍。
直到夜色寂寥,天空一片的荒芜,他才停了下来。推门出殿,抬头一看竟是没有一点的光亮,昏昏沉沉的让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他知道,夜已经深了。慢慢敛了敛衣袖,掩上了门往外走去。
他知道,母亲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现在这时候,她一定是醒着的。他真的希望,能够见母亲一面。整整八年,除了祭天时候能够看看她的背影,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一面。
抬头遥望着,凤栖宫,这是一个他每一日都要来两回,但却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地方。那里面还住着他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每一日他都要隔着一道门体味那点微弱的母亲的味道。
慢而坚定,踏上不多的几阶台阶,凝神望着紧闭的朱漆门,还是如往日一样么?宁静,而又安详,甚至和以往一样,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撩衣跪下,静静地,没有说一句话。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早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想起,这生命的一部分即将被自己割弃,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习惯?会不会又人想念?
也许不会吧。以前还有小念阿姨,现在就连她也离自己远去。每一次他面对的只是一扇看似红火温暖却冰冷无情的高门,就连恶言相向都没有一句。有时候,思念到了极端,就会不顾一切,只要能够在身边,能相见便是整个世界。
小念在门后,她要开门。她知道,外面的人这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他需要有人关心,安慰。手才触及门闩,一只滑嫩洁白的手压在了她的手上,“回去”,冷冷的一句话从依然年轻的人口中说出。
冰凉的眼神,冰凉的语气,小念只能收了手。有人说,没有感情的人不会变老,那么皇后十年如一日的容颜,可是因为她的无情?小念说过,既然她不愿意去管她的儿子,为何又要干涉他人对太子的关心?
皇后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冷冷地看着夜色中略显朦胧的身影。小念跟了过去,看着,便是淡淡的心疼。也许,心疼地久了,也就不会有激烈的痛觉,小念现在已经不知道真正心疼的感觉。
“小姐……”小念动动嘴,千言万语即将喷涌,一时间全堵塞在了喉咙里面,寻不着了头绪所在。
皇后眼神不动,淡淡地说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面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我相伴二十多年,你有什么事情是能瞒得过我的?”从孟府到天策府,再到燕王府,最后就是这深深几许的宫苑,身边的人换了又换,只有小念一直相伴相依。
“小姐知道我的心思,那你可知道他的心思?”小念眼神往那孤傲的身影飞去,皇后不喜欢她提起与太子相关的任何词,她知道她恨他。
往者已矣,平王这一去都已经八年了,而皇后却依然是刻骨铭心。她依然记得,害死平王的是她的儿子!小念觉得,即使是仇恨,那八年的折磨也应该够了吧。
难道她不知道,她每次打他的时候,他都在笑,即使是鲜血淋漓,面色苍白,依然是满足。每当她弄出一种新的药物时,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就吞下去,即使痛如万蚁噬身,也不愿意在她面前皱一下眉头。
小念蹭听他说,他不怨恨,因为这样至少还证明,在母亲的心中,还有他的存在,无论是爱或恨,都要比遗忘幸福许多。八年前,那是他的错,以后的一切也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他的心思如何,与我何干。”皇后合上窗,便往内殿走去。
小念紧咬着嘴唇,没有回头去追皇后,而是径自向门口走去,费力的拉开了门。“快起来吧。”无法言喻,小念有种哭的冲动。
他只是轻轻抬起头,微笑着,道:“我知道娘不喜欢看见我,但是我有些话想和她说,小念阿姨能替我把话告诉她吗?我不见她。”
“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小念忍住了眼泪,努力地使自己平静。
“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但你就让我任性地再叫一回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看见我,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不会心烦。娘,您好好保重……”依然是静静跪着,说着平静的话,最后慢慢地磕头,一切都是淡淡的,就像是一阵马上就要散了的云烟。
小念错愕,被这样的话语惊住,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没事。这几句话,就劳您转达了。”起身,浅笑着,便是转身离去,背影却是那样的平常,安安静静,很坚定,让人觉得很踏实。
“有什么好哭的!”皇后出现在身后,小念猛然回身,眼角还挂着些泪水,微讶道:“小姐你怎么在这?那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皇后只是看着空荡的青石板路,道:“他说的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徒增烦恼而已。”一句话便可以湮灭多少生命,他的话,还要去听吗?牵住了小念的手,将她拉回了里面。
一阵风起,甚凄凉。
************************************************“你还有什么话说?”皇帝细细眯着眼睛,太子已是垂首跪着,对于肃王的控告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多日来为他说话的人,见他没了声响,也是暗淡下去。正是他要的结果。
慢慢抬起头来,道:“儿臣无话可说。”
一句话,淡而无味,皇帝却是一时间没有了话语。眼神飘向肃王,那边只是淡淡地笑着,很是自信,仿佛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儿臣知罪。”眼神环顾,几个期盼而又无奈的人,这么多天来的苦苦挣扎,当真是辛苦了,“儿臣自请废去储位,望父皇莫要追究他人。”
一切的罪过都有他来承担吧,看着殿上的人笑了,他明白,那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储位,给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而那些无辜下狱的人,不过都是逼迫他的手段而已。
他累了,真的累了。孤立无援,整整八年,没有一个夜晚睡过安稳的觉。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那一个承诺吗?罢了,就让他偷懒吧,做一个不孝的人。
结果如他预想般一样简单,自请废黜,那先帝的遗诏便无用,通敌叛国,意图不轨,如此罪名仍在。笑着听着,然后任由着人去衣去冠,转身慢慢走出,走到那条通向刑部牢狱的路上。
真的循环报应吗?前几日还是兼领刑部尚书,现在就是刑部牢狱之囚,而看守的人却早就换了个一干二净。酸臭的囚衣套在身上,静静地看着周围人如狼如虎的眼光,笑着,他们的动作当真是快得很呢。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冲了过来,手一拧就抓上了前胸衣襟,眼中露出了凶光。没有恐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大汉显然是不满,抡起拳头一拳打到腹中,另一手一甩,人便在墙边倒下去。
慢慢撑起,靠着墙角坐着,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依然笑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眼神中透漏着一丝不忍。忽然之间的动容,这就是被人关心的感觉吗?第一次看见了,别人的眼里有他,而只是出于人最本心的关爱。
“你……没事吧?他是这间牢房里面的霸王,你向他低个头,服个软,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些。”声音轻轻的,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一边眼角还是向着刚才动手的人瞄着。
“我没事。”他还是淡淡地笑着,这点痛对于他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没了心中的折磨,这便已经算是享受了吧。
门外声响,竟是送饭来了。等到狱卒离去,那大汉一手就抢过了老人的饭碗,并恶狠狠道:“谁要你向着这小子的?活该挨饿!”老人眼盯着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饭食,不舍也只能躲在一边。
他将自己的那一碗端到了老人面前,老人眼神闪动着,道:“你留着自己吃吧,我没事的。”他笑着说:“我这不是刚进来,还不饿。”老人这才依然怀着点犹豫接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从昨日回来之后,他就滴水未进,到了现在早已经没有了感觉。大汉又是伸过手,要去将那一份也抢走,他拉住大汉,道:“你既然是针对我,就冲我来,不要对付老人家。”
“哟呵!小子骨头倒硬,等会儿满地找牙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说话这么硬!”说着就想要抽回手,只是任他怎么用劲,手就像是被箍住了,动不得分毫,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又似乎只是轻轻地抓住他的手,一时间竟以为自己中了邪,慌乱起来。
他放开了大汉,那大汉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在一边角上抱着头窝起来。老人看着很是奇怪,就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您先吃饭吧。”
老人便坐在地上,吃起饭来,几口扒完,又问:“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也被关到这死牢里了?”老人看着他,想他也未及落冠,而朝廷律例,未成人触及刑律皆降一等,不定死罪。
他只是低头看着满地乱跑的蟑螂,淡淡地道:“谋逆。”也许老人不会明白吧……想引开老人的注意,便问:“那您呢?我看您也不是坏人,怎么也会到这儿了?”
老人叹息一声,道:“有些话,我就说给你听听……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杀了人,犯了砍头的死罪……”
“您是替他顶罪?”微微的惊讶,侧过头去,看着老人像是陷入了沉思。
老人道:“他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死了就死了。如果能用我一条老命,换他的一条命,值了。”
他对老人微微笑着,老人又说:“孩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如此,他们该伤心了。”他只能低下头去,这问题该如何去回答?说将他送进来的,就是他最亲的家人吗?也许纯真的老人不会相信吧。
狱卒巡查,大汉向狱卒告密,说,新来的不安分,说话的时候眼露凶光。老人附在他耳边说,大汉拍狱卒马屁,所以在劳里面过得舒坦,有的时候狱卒也就听他的话,他说什么人不安分,狱卒就挑什么人用刑。老人很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的得罪了这家伙,也许只是没有溜须拍马吧。
狱卒若有若无地飘了一眼,道:“不安分的人,你看着办。只是那个新来的,你不要做太过了,严侍郎和姚总捕头都交代过,不可对他用刑。”说完就继续巡查。
大汉歪了歪脑袋,哼哼着:“小子看不出来,来头还不小,连刑部侍郎和总捕头都照顾着你。”然后就继续享受起其他人的伺候。
老人也是不明白地看着他,他只是一笑置之。能做到这样的吩咐,也是难能可贵了,当然也是他所希望的。现在的形势早就是一边倒,他们没有必要再愣头愣脑的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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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最后一顿饭了,好好吃一顿,明天上路也能做个饱死鬼。”狱卒放下酒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心里老是不痛快地离去。这人明明早就定好是死囚了,为什么上面要三令五申不准亏待他,不得对他无礼,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坐在一边无聊地嗑着瓜子的另一个狱卒乜斜着眼对着满脸不畅快的人说道,“其实那小子也不错了,进来五天了,也没见他怎么着。”
烦闷地把钥匙往桌上一扔,也抓起一把瓜子来,只是没有兴致嗑,不过拿在手上把玩,想想之后又说道:“这话也是,上面交代下来要照顾的还没有这么好性子的。诶,虎子你说这小子会是什么人呢?不说尚书大人下了命令说不能动他,就连玉总捕头都跑过来说话,不过都是个要死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大人物罩着?”
虎子翻了翻眼道:“这我哪里知道?人送进来的时候,单子上什么都没有,只说了这人要紧让我们好好看着。”
“也是啊。你有没有听说最近朝堂上闹得很厉害?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往虎子方向靠了靠,小声地问道,虽然这里就他们两个人,这妄议朝政的事情还是需得小心。
“朝堂上的事情与我们何干?我们只要看好人就行了。”虎子对那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兴趣,不停地嗑着瓜子,桌上地上已经是满地的壳了。
“怎么与我们无关?太子被废,从今以后这刑部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想想我们,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就那这么几个子儿的俸禄,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传出去不让人家笑话?这两年太子管着刑部,什么向犯人家属拿点好处的事都干不了,这日子真是窝火。”想当初以为进了刑部,虽然只是看大牢,但是想着也算是个有油水的地方,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光景,难免要抱怨起来。
虎子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说话小心点,这可是诽谤太子,你不要命了?再说了,不让你拿好处,可也没亏待过你,你倒是说说,这俸禄什么时候迟发过?我在刑部大牢已经呆了八年了,也只有在太子监领刑部之后,才真的拿到了朝廷的俸禄。”
“本来就是个不得宠的太子,如今都已经被废了,说几句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有当皇帝的那一天?对了,虎子你说那个明天要被处决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
虎子沉思,回想着几天来对那年轻人的印象,细细分析道:“我觉得不可能。虽然传言太子殿下待人和善,但是无论如何也应该有皇家的气度。你看那人哪里有一点点架子?几位大人托付,估计是哪位大人的孩子吧。”
“我也觉得。就算是废太子也不会关到刑部来,也不会判斩首示众。”
灯黄如豆,微弱地跳动着,映衬着两个无聊之人的面庞,在这地方也只能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发时间。
牢房里面光线更加微弱,腐臭的味道弥漫着,早就盖过了看着应是鲜美的菜肴的香气。一间牢房的确不大,却堪堪挤着七八人,几个人看到酒菜都是两眼放光,只是都咽着口水极力忍着。若不是狱卒的那一句话,这些人早就一拥而上了。
几天来都没什么东西下肚,现下看到那几碟尚有几分诱人的小菜却也提不起胃口来,只是自己倒一杯酒来解解干渴。可惜酒终究不是水,酒入愁肠还是苦,原以为自己可以无所谓,到头来还是有那么多的牵挂。
是在五天前吧,脱下那身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蟠龙锦袍,换上这一身带着酸臭的囚衣,一步一步走出那大殿,没有回头,因为背后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的了。
那句话出自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之口,到如今还是那样的真切:“以往你有先皇遗诏护着你,我动不得你。但如今,你已自请废去储君之位,先皇遗诏便对你再无效用。但是你的罪名仍旧还在,私动军粮,擅离军职,死罪难逃。”
没有任何的感情,像是说给一个远方押解而来的罪人。就算是一条养了十九年的狗,也该有感情了吧,就算是上辈子欠了债让他这辈子来还,那也得给个厌恶的感情,总好过不理不睬根本当他是个陌生人。
出神之间,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肩上,回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同情而又慈祥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双慈父的眼睛,五天的时间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已经沉沦在虚幻的感觉之中。
“孩子……”声音有几分干涩,“酒……这酒慢慢喝,莫急……这一次没人会和你抢……”
“我不急,只是以前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一时间不习惯罢了。”微咳着,烈酒更容易醉,也更能麻痹人,醉了就不会再有死亡的恐惧了吧,只是现在自己似乎对那断头台竟然已经无所谓了。站惯了监斩台的他,竟然还有机会去下面走一遭,何其幸也。
“五天了,你总是把自己的水和食物给别人,还无微不至地照顾受了刑的兄弟……不过是个孩子,又是这么善良,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反正我已经是个必死之人,东西多吃点少吃点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牢狱之中,左右闲着无事,能为大家做点事,也好。”避过那个问题不答,沉重的话题,结痂的伤口,他不想再去撕裂。
褪下腕上那一串佛珠,这是他现在仅有的东西了,郑重地交到相熟却不相识的人的手上,那人看着剔透圆润的珠子,疑惑地看着他。
“提审的时候,你将这串佛珠交给主审之人,应该可以救你一命。”
那人欲将珠子退还:“既然这佛珠可以救命,为什么不你自己留着?”
忽然,牢门外议论纷纷,感觉到天窗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将那人掌上托着佛珠的手卷起:“你留着罢。今天的天气真好……”
带着阳光的笑容从容得起身,那一刹那,正好响起锁链掉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