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佩蓉。药铺掌柜的养女。
蒹葭镇的天气总是晴朗,那一日我正如往常一般站在高大的黑漆楠木柜台后翻着医术,辨认着各色各样的药材。我喜欢这种气息,各种药,不同的搭配有不同的效果,或是救命,或是杀人。这很奇特不是么?一样东西,却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作用。
后来,我知道,在这世间还有一样东西也是如此,那就是爱。
这个故事有些久远了,因而我总会记不全。加上长久未曾开口,有些啰嗦的话语总是无可避免。且让我继续说下去吧。继续“那一日”。
一把温和的声音先吸引了我的注意。抬起头,眉眼细长,神色平静,整个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和年龄的老成,却又不显突兀。
“这位公子想要什么?”我站起身,朝他微笑。
“半夏。”他也微笑,吐出两个字。
这就是我和凌浔相识的全部。两句话,数来也不过是十个字罢了。可是却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
那段时间,总能见到凌浔,他有些羞涩,不善言辞,但若熟悉了,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他精通医理,有时义父出诊,若有人来药铺询问,他要是在场,定能替我解答不少。所以我总会嬉笑着说他是我的师父,每到这时,他总会笑着摇摇头,说,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如何当人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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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浔,你可曾有想过,我是从何时爱上的你,而你又是从何时喜欢的我?
我们之间的故事似乎只是一条长流的溪水,和缓,细小,却滋润了一方土地。
我曾经幻想,若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问我们,当时是如何选择与对方在一起的。我该要怎么说?呵呵。你看,我都开始想这些了,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未能与你相守。
也许那一天小丛的到来,就早已预言了这一切吧。
小丛,是我当年失散的双生子弟弟。没想到多年后还能再相见,只是爹爹和娘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丛,你怎么会找到蒹葭镇来?”我不禁问。
小丛指了指一旁的凌浔,“是凌大哥说起你的时候让我觉得好奇,所以想来看一看,结果竟然真的找到了。”
说起我?我狐疑地望着凌浔,后者一脸无辜地耸耸肩,微微一笑。
这个中的复杂再百转千回也不过如此了,我只是一味地喜悦,找到了自己的弟弟——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我流着一样血液的人。义父也很喜欢小丛,他一生未娶,独自生活,难免寂寞,如今又多了个人陪伴,自然是欢喜。
只是……
“佩蓉,随我去次第城吧。”这一天小丛对我说。他从不叫我姐姐,他说我们本就是双生子,无先无后,倒不如称呼名字妥当些。我也懒得多说什么,也就不再计较这些。
“次第城?”我熟悉这个名字。那儿不仅仅是小丛的家,连凌浔也是来自那里。
“是啊。”小丛点点头,“你就算现在不和我回去,将来嫁给凌大哥之后也是要去的。”
“去,谁要嫁啊。”我被猜中了心思,一时间又气又恼,追着小丛作势要教训他。谁知一个抬头就对上了凌浔带着笑意的眼睛。
“姐夫,佩蓉不肯去次第城。”小丛嚷了一句之后朝我吐吐舌头,一溜烟儿跑开了,我站在原地,不敢看凌浔,也不敢走。
直到头顶传来柔和的声音,“随我去次第城,好么?”凌浔说。
这一天,阳光明媚,义父站在走廊下微笑看着我们,小丛坐在石凳上依旧是那副不老实的模样,凌浔低着头看着我,神色认真,眼底尽是柔情,让我无法自拔,唯有一步步深陷。“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旷的世界里,竟是永远都不会落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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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第城。
这里是我的梦最绚烂的地方,也是我的梦最终破碎的地方。
我遇到了唐穆,一个依旧有些任性的皇子。
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和凌浔在茶肆中喝茶的时候见到他走过来,坐在凌浔面前,我的左手边。
“好久不见了,国师。”他说。
凌浔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国师在这儿做什么?难道是在等我那大哥么?”他笑了,那笑和小丛很像,看似漫不经心,什么事情都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心底,其实脆弱得如发黄的书页,轻轻一碰就化为粉末,“可惜,”他啧啧嘴,“我刚才还看到他进了荔烟阁呢。”
凌浔依旧不予理睬。
他唰地打开了扇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要再说什么,却被我堵住了。“这位公子,难道你没看到这桌子已有人了么?你这般毫无礼貌地坐下也就算了,嘀嘀咕咕说了那么多,也不管我们想不想理睬,难道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他安静了,扇子一合,站起身来,看着我的眼睛里带着嬉笑的调皮,却又有些认真,有些软弱。“是我唐突了,国师,姑娘,二位慢用。”说完,他作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个背影,心里竟然有些愧疚起来,别过头一看,凌浔正微笑看着我,“那是青国三皇子,唐穆。”他说。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一时间慌了,没想到一来青国就开罪了三皇子……
“莫担心,他性格就是如此,不会放在心上的。”凌浔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随即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这样下意识的亲密举动让我也有些受宠若惊,对上他的目光时不免心里一阵小鹿乱撞。
次第城的风吹过,吹来陌生的土地的气息。那悬在半空中终于落下的手握着我的手,坚定而让人安心。我不由得对那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期待,恨不能早些看到自己最终幸福的那一天。
但这样的念头若说出来,会被责怪不够矜持吧。我想。偷偷看了眼凌浔,他笑意满满的眼眸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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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喜庆的红,曾经我想象和期待过无数次的日子。凤冠霞帔,锣鼓唢呐声声,红色的花轿一路进了门口。四周喧哗,内心寂静。我蒙着喜帕,看不见凌浔的表情。只是木知木觉地被喜娘引进了拜堂的大厅,那带着喜气的声音只让我心中的悲哀更盛了。
凌浔,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而是唐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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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青国的国师,身负重任,听任差遣,”那一天,唐穆对我说,眼睛里的笑异常狰狞,“难道你要他和他的主人争么?即便他赢了,他也会成为整个青国的罪人、叛徒。莫要以为大皇子对他青睐有加就可以挽回什么。我那个大哥最会审时度势了,如今大局未稳,王位亦未到手,他又怎会站在凌浔这一边呢?只怕不倒戈就已经是很好了。”
“佩蓉,你能嫁的人只有我,你能选择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幽王妃,就是青国未来的王后。”
唯一的选择了么?
好像,是这样了呢。
“佩蓉,走吧,不要为了我留在这里,”小丛推了推我,明明苍白,却依旧要显得精神,如此逞强,叫我如何能走?
“佩蓉,我不应该让你来次第城,若非如此,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丛的后悔化作我眼中的泪。来不及了小丛,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就如你身体里的毒,无论怎么忽视,它都是存在的,它都是要夺了你的性命的。而那唯一能救你的一味药就在国师府里,不能得到,只因那是青王一个月后祭祀时将用的东西。
但是,为了小丛,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这是我唯一的一个亲人了,他是我的弟弟啊。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手刚伸向那一朵寒冰莲蕊,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我回过身看着凌浔,手背在身后,一把握住了寒冰莲蕊。
“给我。”凌浔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眼神犀利,不容拒绝。
我愣住了。好不容易以为可以抓牢的希望就要这么从手中逃走。我知道凌浔的难处,所以我未曾去求过他,甚至刻意回避他。
“给我。”凌浔又走近了一些。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决绝都在瞬间崩塌,颤抖着伸出手,把寒冰莲蕊放到了他的手心,却迟疑着不肯松开手,就这么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要现在来?为什么你不能佯装没有看见?
终于松开了手。凌浔松了口气一般朝我微微一笑,“佩蓉,回去吧。”他对我说。
看着他这样的表情的时候,我竟然会觉得难过,不是因为小丛可能命不久矣,而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来,因为这抹笑总像是暗含着些背水一战的凛然。
我在离开这房间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是白色衣衫,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低着头,看着手心的东西,然后将它轻轻放回了盒子里,盖上了盖子。
四周太安静,安静到我能听见他那低声的叹息。
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谁能想到呢?
“礼成——”喜娘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被带离了大厅,进了陌生的房间。
淡淡的香气,混着着玫瑰和迷迭香。我坐在床沿,等待着漫长的黑夜。龙凤蜡烛一定在不远出燃烧着,透过喜帕,可以看到那隐约的摇曳的烛光。
一如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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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浔?”我蹭地站起身来,望着立在门口的男人。身后的小丛刚刚睡着,面容安详。
他朝我点了点头,随即反身关上门,走到桌前,伸手探了探茶壶的温度,然后到了杯温水在杯子里,转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将纸包里的桃红色粉末倒进了杯子里。
“这是什么?”我的心中无限惶恐,忽然又想起他今天下午那一抹笑来。心中隐约已猜到了七八分。
“小丛,喝水。”凌浔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小丛的脸颊,待他醒转时将他扶起,亲手喂他喝下了,这才让他重新躺好。
“你偷了寒冰莲蕊?”我跟着凌浔走到桌前,问。
“佩蓉,明早你就带小丛走。”
“那么你呢?你要独自留下来认罪么?”我终于明白他的意图,但如此一来我更不能走了,他是为了小丛、为了我才会如此,叫我如何撇下他不管不顾?
“王不会将我如何的,你无需担心。”凌浔微笑着说,语气甚是笃定。
“既然不会将你如何,那我和小丛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非要独自去承担?为什么要把我丢下?为什么不让我与你并肩面对?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那我该有多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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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间明亮了不少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只觉一个人站在面前,再细看,是唐穆。
“在发呆么?”他笑着问。
我没有言语,只是摇摇头,随即接过了喜娘递来的合卺杯。酒入口,苦涩而麻木,恍惚间,酸涩的眼睛仿佛要落下泪来,随后却只是幻觉罢了。
“你不快乐。”唐穆遣退了所有人,这才在我面前蹲下身,双手撑着头,看着我。
“我快乐或不快乐,很重要么?”我冷冷一笑,道。
“重要。”唐穆认真地说,“我愿意用我的一生,用我所能拥有的一切,让你快乐。”
“不,不用那么多。”我摇摇头,“你若肯让我走,我就能快乐了。”
“除了这一样,其他的随你。”唐穆突然板起脸,决绝地说,“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
“需要?”我的心底涌起了悲哀,“你需要我到非娶我不可么?你只不过是想要向凌浔证明你赢了而已,如此真的有意义么?你并不爱我,正如我不爱你。”
“不,我爱你,我怎会不爱你?”唐穆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我抬眼看着他微红的脸颊。
“唐穆,你醉了。”
“我没有。”唐穆笑了,“今天可是你我大喜之日,我怎可以醉?”他说着走到我面前,如此地近,我心中一慌,下意识要躲,却被他抓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佩蓉,你要知道,我是真的,爱你。”
不,不是的,唐穆,你从不知晓。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宁愿伤害了自己也不忍看到对方痛苦的。你不曾明白,因为你只知道用尽一切的计谋去掠夺,偏偏忽略了真的情,要用真的心去换。
凌浔走了,不发一言,不留一字。若非小丛来告诉我,只怕我会被永远蒙在鼓里。
“佩蓉,你过得好么?”小丛这么问的时候,是犹豫的,似乎像是在揭一个疤,不知那底下的伤口是否已经愈合,生怕撕开来,依旧是血肉模糊。
“小丛,你看,我依旧活着,你也是,凌浔也是。这样就很好了。”我微笑看着他,努力让这个笑容看上去不那么苦涩。
“佩蓉,如果你要走的话,我可以……”
“不。”未待小丛说完,我就打断了他,“我们不要再去冒险了。”
“况且,唐穆也只是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却又要故作坚强,他也许只是要一个人陪。”
“小丛你知道么?”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许久不见,他已悄悄褪去了青涩,变得成熟了不少,我忽然想要感叹起衰老来,生命就是如此,出生了,成长了,老去了,离开了。然后再次循环。“也许我会有一个孩子。”
“你是说……”小丛吃惊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一个唐穆的孩子。”
“不要这样看着我,小丛。我们回不去了。凌浔为了我们差点毁了自己一生,我是如何都偿还不了的,如今就这样了吧,好歹我可以知道他是安全的,即便会悲伤。日后的某一天,他会遇到另一个女人,爱上她,与她相伴到老。我也会因此而感到快乐。”
“佩蓉。”小丛的眼眶红红的,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一般,到了最后却只是站起身轻轻抱住我。
风吹来,恍惚间我以为自己闻到了那熟悉的药香,待那香气更浓了些,方知是幻觉。突然间我就觉得累了,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把过去封存,用余生酿一壶忘怀,直到酒香四溢,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