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十六岁。家乡大水成灾,我随父母一道离开了居住至今的小镇。哦,也只能说是昔日的小镇了,因为如今它早已被污浊的水所淹没,即便水退去,也只是一片废墟。
与水患相携而至的,是瘟疫。即便我们已经选择逃离,也只是躲开了洪水,躲不开张扬蔓延的瘟疫。父母就是在那个一路上先后离去的。
可是偏偏,我依旧好好的活着。同行的李家阿婆说,这是因为我爹娘在天之灵的保佑。
后来,李家阿婆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承载着爹娘的保佑,一路忍受着孤独和饥饿,走在这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官道上。四周都是逃难的人,目光呆滞,神情绝望,仿佛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期。
我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他的。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双眼眸深邃,透着怜悯。
他下马,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眉头皱着,像是在为了这一幕的相遇而悲伤。我也不禁会想,如果我们不是如此的见到,如果是在某一日天朗气清之时,我漫步在杨柳堤岸,他骑着白马绕着河岸散步,不经意间一抬头,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那么,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这个答案我无从知晓,因为我只是与他在这样的时刻遇到了。无从改变,顺着手掌繁复纷扰的纹路,一直走完我们的交集。
“我……”我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他这个问题。
正在犹豫间,他亲自将一个水囊递到我的面前,微笑看着我,“渴么?”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长久的干渴早已让我对水充满了向往,二话不说就结果水囊仰起头,把里面装的水喝的一滴不剩。随即,一阵更强烈的饥饿感开始侵蚀我的神经。
“饿了?”他依旧带着笑意,平和温柔,没有嘲弄,所有的关怀都显得如此自然。
我依旧握着水囊,不说话。怕被看轻的念头在心底无比强烈,可终究还是敌不过身体的本能,我末了还是点了点头,不禁心底泛起一阵屈辱。我竟然,是如此一个人么?所要的不过是水和食物?
“跟我回去。”他笑了,笑的那么好看,让我所有的难过都变轻了,轻得像是尘埃,悬浮着,消失了,没有人再注意到。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眼睛和笑容,还有那一句,“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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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青国的三皇子唐穆。
那个时候我已经回到了他的王府,除去了饥饿,梳洗干净,身着一袭鹅黄色衣裙,有些枯黄的头发变得服帖,挽成一个髻,插一根简单的发簪。
“你还未曾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
“我没有名字。”我有些羞怯地低下头,“爹娘一直叫我丫头。”
“丫头?”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弯弯的,如同星辰。在这样的笑容面前,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起来。这样一个不堪入耳的名字,竟然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像是溅上了他雪白衣衫的一点泥浆。
“你姓什么?”他问。
“徐。”
“徐……”他若有所思,暗自念叨了一会儿之后豁然开朗,“从今日起,你叫徐怜,如何?”
“徐怜?”我有些受宠若惊。而他显然有些误会了我的犹豫,解释道,“是怜惜的怜。”
怜惜,的怜,么?
所以,你对我只是怜惜而已,并无爱,对么?
罢了罢了,这我早已明白,那一日你看着他的新嫁娘,笑容得意,仿佛赢得了整个天下一般。我就知道,我是再也无法奢望有朝一日能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了。虽然当时我已是他的侍妾,但是那些明媒正娶,那些凤冠霞帔,都与我无缘。即便在梦中见到过许多次,他与我,拜天地,唱相守,此生不离不弃,来世再求成双。
可醒来之后,也就只是一个梦了。
不怕。我告诉自己。就让我这么爱着他吧,让我如此守望,也是种喜悦,哪怕我的灯火只能照亮你他背影,至少我也是拥有了背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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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当我看着他独自在房中饮醉,当我等着他从那一片墓地上回来,我的心里又燃起了比之前更浓烈的希望——或许,我可以进驻到他的心底。毕竟,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互相陪伴,才能相濡以沫。
可是,他带回了蓝湄如,他终日与她商讨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神色间一派平淡,可是那之中的信任是我无法得到的。这个将军之女,这个身份非同小可的女人,她是来与我争夺这份爱的。
但我从未将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因为我希望在他的心里,我依旧是那个惹人心疼怜惜的少女,谦卑温柔,默默陪伴。况且,我还有一个孩子,我和他的孩子,他给她取名浮月,飘渺不可及,却是美丽的。
直到那个叫夏悦的少女来到了幽王府,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清楚的知道,我真正的敌人是谁。即便是多年的恩情,即便是共同孕育的血脉,也比不过这个人。
所以我用了很多办法,从一开始给子衿下毒,到后来的栽赃,毁容……
有时候恍然间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早已不是我了。我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他冷落我,他把我关在了房间里,但是他从未将我抛弃,他对我依旧有情。我曾抱着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这些微的情谊可以将他拴在我的身边。但这个希望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呢。
可惜,我发现得太晚,已然无法挽回。
当他那样惊恐地看着我,抓着我的手,目光如冰,“决不能告诉夏悦,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听,多决绝的没有退路的威胁。
那个叫夏悦的女子,竟是如此重要,他宁愿用一切去交换一个保护。
我不甘心,也不敢信。怎会如此,痴心托付,竟会走到这样一个结局。难道是我的爱还不够么?难道是我不值得被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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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我就被关入了冷宫。
我不再是那个怜才人,而是一个弃妇。虽然,别人不知晓,我早已被弃了多年。只是从未如眼下这般如此明显罢了。
他撕破了伪装的和睦,为了夏悦。
不,我不会让她如此得意,更不允许她这般轻易地占据了他尘封多年的心。
为此,我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和女儿作为赌注。
最后,我却输了。
柳霜笑容温婉谦卑,她唤我,怜才人。
我已经不再奢望他会再接我回去了。我想他已经知道我违背了之前的诺言,他恨不能亲手将我的呼吸扼杀在手掌之中。可惜,他只能用这样一个方式。
那药真是苦,翻搅着我的肚肠,可是却比不上心痛的零星半点。我在朦胧中看到夏悦带着浮月而来,神色间尽是惶恐和惊讶。
忽然间我后悔了。我竟然让自己的女儿看到这样的一幕。如此血腥,如此无情。她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
呵。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毒药的苦已经走到尽头,我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只有一种即将解脱般的轻松,那些嫉妒和不甘,都随着呼吸渐渐停止。我的眼前只有无尽的苍茫天空,背贴着土地,冰凉如记忆中的那一年。
我衣衫褴褛,他白马飞驰扬起青色衣裳。
“跟我回去。”我听见他说。
天亮了,阳光明媚,我闻到远远飘来的花香。
好。我笑了。把手放进他的手里。我随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