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纱缦浮动,露出宽大软帐中一个纤细女子睡颜。
睫毛密垂,眉心轻颦,梦中的女子显然睡的不安稳。
屋中一名男子在香炉里点燃熏片,轻轻走到床前。他撩起帘幕,坐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挑起一缕散落在她脸颊的发,轻轻拨到一旁。
正欲抽回手,不想被她迷糊中扯住了衣袖。她不经意间流露的依赖和不安,深深撼动他的心。
男子俯身,披散的发顺势下落,与床上的纯白交织,缕缕丝丝,错综难理。当唇触及到那细腻肌肤,淡淡药香窜入鼻间,他突然撤回,支起身体,目光温柔的凝住这张绝世迷颜。
那是迷恋,是深眷,是刻骨的相思。然而,这傲绝凡尘的女子不属于他。
他见过她睥睨天下的狂傲,见过她运筹帷幄的豪情,他知道那正在沉睡的双眸中闪耀着怎样迷魅惑心的神采。
这样的女子注定不凡,也不容人轻亵。
“逐日……”男子似呢喃的轻唤,悬于上方的薄唇离娇颜只差半寸,却是不能再近!
***
白雾茫茫,目之所及模糊不清,只能听到似回音的空灵声音。
“大人,朝堂之上,您最想要的是万人之上的顶点,倾城可助您得偿所愿。”
啊,这是我第一次入文贤府时的情景。
我在梦里吗?
看得到自己,看得到我充满算计的笑容,为何看不清其他?
梦中回放的面画,仿佛一切重演。
我一向清楚三贤心里要的是什么,秦孝天容不下封千里和段成风,封千里看不惯秦孝天目中无人,而段成风这个三贤之中隐藏最深的人,亦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秦孝天想要朝堂之尊,我许他,封千里想要称霸江湖,我许他,可我怎么也想不透,段成风的条件竟然只是确保三府权势均衡。
这没什么难的,周旋于三府,我游刃有余。
真正令我在意的是四皇子苍昊。
那一年我见到仅十六岁的他,外表温润若谦,尊贵天成。可天生敏锐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城府极深,绝不似表象那般容易亲近。
就像我。
我知道,他将是整个计划中最大的阻力。
除三府,必先除苍昊。
我领着不满十岁的不语,指着苍昊对她说:“跟着他,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他身边,把他看作地,看作天,看作整个生命,你能做到么?”
至今,我仍记得不语当时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
精心布局十余年,我自信,不论是三府还是苍昊,都逃不出我的天罗地网。
然而,夜晚竹林的无心相遇,暌违十年的少年,风姿卓绝的站在面前,仍使我有一瞬的闪神。
不知是为宿敌重逢的激动,还是为冥冥之中的缘份动容。
我在他眼中寻获的那份惊喜,令我有些得意,却也明白,他的欣喜不过是因为我的样貌。
因为他正需要一个取代丽妃,入宫选妃的女人。
几次见面,心存算计的交锋。
情,是真,还是假?
当绯闲跑来告诉我崇德帝因失职要革他的封爵,我才恍悟,他的情,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不除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可,为何在得知绎邪发兵时,又不禁为他担忧?
大漠之行,明为静留,又何偿不是为他?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杀不了他。
当初那不经意的一眼,便已将他深刻入心,兴起的不止棋逢敌手的激动,还有我所不知、不了解的情愫。
可是,身处阴谋漩涡的我们,谁都不肯轻进一步。
算计,除了算计,还是算计。
大漠全胜,苍昊手握兵权,地位稳固不可动摇,皇位唾手可得。
三贤疑心,派人杀我,苍昊奋不顾身的保护我。
那一刻,是真实的。
就算他不肯承认,我也懂得。
所以,我愿为他改变计策。
拥川泉,坐帝位。
川泉是他唯一的亲人,皇位由川泉来坐,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三贤不肯信我,我以除掉苍昊为条件,使三贤离京。
一步,一步,苍昊走进我设的局。
不杀他,就必须让他失去一切,否则,我和他之间,总有一天,要拼个你死我亡。
怵通、韬骛的死,虽惹怒秦孝天和封千里,但除掉苍昊,得到川泉这个容易控制的傀儡,勉强也算皆大欢喜。
川泉跑来求我,显然是战姬的提醒,让他想起了我。
我答应他救苍昊性命,却也以苍昊性命相胁,要他对我言听计从。
川泉只得答应。
只是我没想到,苍昊在尘埃落定之后,会放火烧栖云殿,选择死亡。
那个曾经傲视天下,目空一切的男人,坐在火中,只剩颓然,只剩落魄。
这就是我要的吗?
这就是我要的吗?
我不停的问自己。
痛失所有,他虽然活着,却与死无异啊!
看到这样的他,我心痛难当。
计算到头,我不知道,究竟是赢,还是输。
白色迷雾,忽然变成一团漩涡,重现的回忆散去,眼前一片绚烂旖旎的花海。
七色花,终情花,为君终情。
终情于君,或是情终于君?
我轻掬起一朵娇花,铭刻于壁崖的决心,与此时的心境相比,竟那么的无力。
“原来你在这里。”
温柔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欣喜的回眸,笑容却凝结成冰。
身后,苍昊正拥着不语站在花中,与她低喃细语。
那画面如此唯美,如此幸福,阳光洒下,竟折射出点点光辉。
不,不语已经死了!苍昊,你——我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苍昊轻吻着不语的发迹,然后缓缓,缓缓的转向我。
暗若星空的眸子聚起狠厉精光,冰冷刺骨的射穿我的心。
那是恨,是露骨的恨啊!
***
“不……”
绫纱软帐中的女子不安的翻动,柳眉紧蹙,香汗淋淋。
“不……”
风起握住她的手,柔声轻哄。
温柔的呼唤却丝毫不能缓解她的痛苦,一声大呼后,她猛然睁开眼睛,澄澈的眸底一片惊惧。
“做了恶梦?”风起微笑,轻拨着她额前粘湿的发。
一阵空白之后,惊惧自眸中散去,恢复平日的清冷沉定。倾城挥开他的手,坐起身。
风起不以为意的笑道:“再睡会吧。”
倾城摇头,使袖子抹了抹汗,看着湿透的衣料,皱了皱眉。
风起眼中飘过一丝无奈。
一年来,她总是这样,很难入睡,睡着也不踏实,每每惊醒,总能自她眼中看到恐惧。第一次他发现时,她曲着腿,怔怔的坐在床上发呆,那副脆弱,那副无助,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所以,每天她睡沉后,他便伴在她床前,即使半夜她惊醒,有他的陪伴,她也会很快恢复。
他不想再看到那令他心碎的另一面。
“商行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渐渐渗入京城。”风起将帷帘绑起,侧身看着她。“段成风似有所觉,已派人离京查访。不过江寒的手法很干净,谅他查不出什么。”
倾城扬唇淡笑。“截了他的财源,段成风已不足为惧。秦孝天正为控制住川泉,自鸣得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似乎不那么急于灭除三府。一抹深思掠眸,风起目光微暗。又是为了苍昊么?
“你,一直没睡吧?”倾城忽然幽幽的问。
风起心底一阵泛暖,笑笑。“不困,陪你聊会。”
倾城往里挪挪,空出半张床,然后侧身躺下。
风起会意,坐上去,面对她也躺下。
“好像我们很久没睡同一张床了。”倾城凝视他温柔的眸,眼中流露出一丝怅惘。“小时候一起露宿破庙,为了帮我暖脚,你肚子受了凉。”
“还说呢,你自诩医术高明,不知打哪弄的杂草喂我吃,害我上吐下泻,怎一个惨字了得。”风起惨兮兮的瞥瞥嘴。
倾城被他逗笑。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有时候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有时候又近的似在昨天。然后他们长大,他也不再与她同榻而眠。
“风起,如果将来我又落魄,无家可归,你还会跟着我,陪我露宿,替我暖脚吗?”
风起托着下巴,佯装为难。“这个嘛……”
倾城久等他不答,气的翻过身去,背对他。
风起点点她肩头,笑问:“哎,转过来啊,我还没回答你呢。”
倾城不动。
风起眸里盈柔,宠爱之情不溢言表。他向里凑,悬身在她上侧,低声问:“生气了?”见她仍是不动,他使坏,在她耳边吹气。
倾城闪躲,翻身平躺,狠瞪着他。
风起一脸的坏笑。她耳朵最怕痒,只需一碰便全身无力,可以说,是她身上唯一的弱点。
秋水之瞳满盈灿然之色,自上而下这么瞅着她,风起只觉自制离他远去。
赶在眼神泄露太多情绪之前,风起翻身平躺,笑叹道:“我不会让那天来临,有我在的一天,永远不会让你无家可归。”
倾城的目光幽然一暗。“是啊,若我落魄了,绯闲她们该怎么办呢……”
风起知道,她又泛起愁绪,故意轻松道:“把她们一个一个嫁出去。”
倾城偏头看他,忽而一笑。“这个主意不错。”
呃,她不会是当真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