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二年开春，皇后裴念再次着手于为太子选妃之事，一时间，皇亲贵戚，达官重臣，巨富商贾都纷纷上呈家中适龄女子的画像。“炎儿，你看看可有中意？”裴念环视着挂满大殿的画轴，脸上有隐隐的笑意。
戚炎目光直视裴念，坚定地开口道，“母亲，我不选妃。”
“不选妃？”裴念挑了挑细眉，冷眼问道，“戚氏王朝太子一向早婚，你父亲二十岁时便有了一位侧妃，而你呢？身为太子却无妻室，几年前你以年幼为由推脱也罢了，如今你又有何借口？炎儿，二十六岁了，无妃无子，要朝臣如何相信你，拥戴你？”
“母亲，朝臣的信任和拥戴与妃嫔子嗣有何关联？”戚炎显得有些激动，“总之，我不会娶一个不爱的人。”
裴念向前踱了几步，“爱？炎儿，世间并不仅仅有爱，且看这些女子。”她伸手指向一副画轴，“她们是因爱你而嫁与你么？世界很大，爱仅是小小一部分。”
“随母亲怎么说，孩儿恕难从命。”说完，戚炎便转身离开了大殿，仅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芊儿。”裴念平复了下略有激动的情绪，正在此时，粉衣少女静静地来到她的身边等候着她的吩咐，“查查太子身边有什么人。”
书房旁的院落里传来淡淡的箫声，蓝色少年坐在白蔷薇花从旁吹着白玉短箫。“怎回来得这般早？”止住了箫声，韩笙微笑着望向显得有些疲惫的戚炎。
“没什么大事便早些回来了。”没有提及方才与裴念的谈话，戚炎一脸温柔的拥住少年，叹了口气，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里。“皇后找你谈选妃的事了？”感受着他的气息，韩笙尽力的轻描淡写。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哪怕戚炎刻意隐瞒，他仍从一些宫女口中得知选妃之事，且见他回来时的脸色，应是与皇后有了争执吧。
“对不起。”戚炎声音嗡嗡的，“我会处理好的。”
“炎，不要勉强，我，我没有关系。”韩笙的笑是那样的落寞，身边的这个人总是温柔的对待自己，而自己却成了他的负担，从一开始到此刻便是如此，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懊恼与无措，生怕会拖累到这个心中最爱的男子。
“不，不会的，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太子之位…”
“不要乱说。”韩笙制止了他的话，静静地看着他，却无从开口再说些什么。该说什么呢？此刻一切的言语都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连空气都恍惚间沉重起来。
“笙儿，要记住，我只爱你。”久久的，戚炎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怎么会忘记呢？此刻的绝望是幻觉还是真实，那一对琉璃环佩映在素色衣衫间似是落日般的绚烂夺目。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身为琼鹭馆乐师，韩笙被派往清和殿。“太子琴坏了也要找我们修？到底我们是乐师还是工匠啊。”韩笙心中虽抱怨着，但却依旧站在了清和殿大厅。
“先生这边请。”去请示的宫女回来后将韩笙带往莲花池，“太子在池边的亭子里，素来不让人靠近的，奴婢就不随先生过去了。”在离池边石亭尚有百来步的时候，宫女停下了脚步，韩笙随即独自走了过去。
池里的莲花开得耀眼，但一旁那白衣胜雪的俊美男子却更吸引韩笙的目光。此刻的戚炎闲散的坐在亭中，虽是不经意，举手投足间却尽显洒脱与霸气，焦尾琴被放在了桌上，韩笙走上前，尚未行礼，便见戚炎抬抬手，“不必行礼了，你是乐师，先用焦尾弹一曲。”
“小人虽是乐师，却只擅吹箫。”韩笙的语气间显出的是对他这般轻慢话语的不满。
戚炎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韩笙，“哦？那琼鹭馆怎让你来？”
韩笙轻轻一笑，想起馆里那些乐师们听闻是太子殿下的差事而忙不迭拒绝的神情，他多么想说是因为他要求太多难以应付而自己则刚来不久便当了替罪羊，但却不能，这句话，可能会令他人头不保。“小人不知。”他谨慎地回答。
“呵，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些乐师们见到我避还来不及。”戚炎依旧是那恬然的表情。
“知道还问。”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说者与听者均是一惊。手心开始冒汗，无措的韩笙等待着即将来临的责罚。
“吹一曲吧。”却怎料戚炎并不在意，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喏，就用桌上的。”
韩笙这才发现在焦尾旁是一支白玉短箫，上好的玉纯净透彻，心下一欢喜便径自拿了起来，手指触上温和的玉石，笑容不自觉地漫上嘴角。一曲广陵散随着圆润的箫声倾泻而出，戚炎听着不禁技痒，随即双手抚上焦尾。
琴箫合唱，流畅的音符间是越来越明显的默契。忽地，韩笙皱了皱眉，乐声亦在之后止住了吟唱。
“怎么，发现不对了？”戚炎的笑意味深长，还以为只有自己听到了焦尾的音出了问题，没想到眼前这个略显莽撞的少年亦是如此，不由得添了分赞赏。
韩笙点了点头，“怕是弦…”
“正是。”颇为满意的笑容下，戚炎将焦尾放在少年面前，“那便交与你了。”
那一日，韩笙重新换上了弦便离开的清和殿，暗自还在抱怨着这个太子明明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要让别人来代劳的少年并不知晓，身后注视的目光里绽放开娇艳的花朵，将他卷入一个挣脱不了的漩涡。
“炎儿一直与那乐师在一起？”永泰殿里裴念坐在书房中，昏暗的烛光将一切笼罩。
“是，那乐师在两年前被太子要了去，留在清和殿里任他的专用乐师。”宇文芊将获得的资料一一上报。
“区区一个男宠…”裴念的神色冷淡，看不透的眼眸里有着缕缕的轻蔑。
“明日太子会随我去明潜寺祈福，两日后回来。”迎向那颇具意味的眼神，宇文芊浅浅一笑，“奴婢明白。”
栖玄观宁静的竹林里，戚芜看着手中的字条，俄而抬起头问道，“送信的人呢？”“据侍女说是个孩子，送完便走了。”青儿恭敬地回答，见戚芜神色间有隐隐不安，不由问道，“公主，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没什么。”沉吟片刻，戚芜从亭子里起身向青儿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清和殿。”
伴随着行进中马车轻微的颠簸，戚芜再次展开早已被揉皱的字条，上面仅有一句简单的话，“韩笙有难。”联想起近日太子选妃的事情，恐怕裴念已经知晓了韩笙的存在，而今日裴念携戚炎去明潜寺，正是解决韩笙的好时机。
初夏的天气里，有微风抚过，离去后，留下一地的烦躁担忧。
马车停在清和殿门前，压抑的安静让少女心下一紧，快步走进，竟不见一名宫女太监，直到来到那院落，才看见两名禁卫军把守在门口。“属下参见公主。”禁卫军见到戚芜忙跪下行礼，趁着此刻，戚芜迅速推门进去。却见韩笙跌在蔷薇花从中，两名太监上前将其架住，而裴念的亲信，太监刘升正将一个小巧的瓷瓶凑到韩笙嘴边。
“住手。”刘升一见戚芜，得意的神色有些慌乱，两旁的太监早已松开了对韩笙的钳制跪在了地上。“刘升，你这是在做什么？”夺过刘升手中的瓷瓶，一股刺鼻的药味占据了戚芜的嗅觉，对一旁的青儿和另一名侍女小蛮挥了挥手，二人上前将韩笙扶起，移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回公主话，奴才没干什么。”跪在地上的刘升目光一直停留在瓷瓶上，戚芜冷眼看着他，挑了挑眉，“哦？”
“奴才只是奉皇后命令来送些东西给韩先生。”在她的注视下，刘升有些怯怯。
“是么？”戚芜纤纤细指握着瓷瓶，“既是如此，怎么这清和殿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刘升支吾着，正在想着对策，却闻得戚芜又开口，“这瓶里是什么东西，怎么闻着这么怪呢？是母亲新配的补品么？”
面对着她询问的目光，刘升额头早已沁出冷汗。“不回答那就是默认了？”她笑着走近刘升，“母亲也真是的，有这么好的东西只给韩先生一人，也不想着分给刘公公一些。如今我来做个主，就当我借花献佛，将这一瓶补品赐给刘公公你吧。”说着弯下身将瓶送到他嘴边。刘升勉强忍住那股药味紧抿着嘴。
“怎么？刘公公还不领情？”戚芜将瓶子挪开了些，望着刘升快绝望的眼神，她轻轻一笑，“莫不是要我亲手喂你吧。”说着又将瓶子靠近了他。
“不不不，蒙公主错爱，小人，小人无福消受啊。”
“有福无福是我说了算，刘公公何必这么看轻自己呢。”又一次的紧逼，刘升往后仰着身体大声嚷道，“这，这是仙莲汁！”
戚芜冷笑着往后退了一步，仙莲汁是一种比鹤顶红还毒的毒药，服用后不仅立刻毙命，尸体也会在一个时辰里化为一摊血水。“既是仙莲汁，那我就收起来了，免得公公你错当好东西喝掉，那可就不妙了。”说着将瓷瓶递给了青儿，见其封了瓶口，转回视线向刘升道，“刘公公，我想请韩先生到栖玄观作客，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公主，这，皇后知道会…”
“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你只要如实禀报就行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青儿和小蛮扶着韩笙跟在后面，一路出了清和殿，登上了马车。
“怎么样了，伤到了哪里？”在马车里，戚芜望着韩笙白色衣衫上渗出的血红，关切地问。只见韩笙咬着嘴唇，脸色惨白，却依旧笑着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手臂不小心被划了一刀。”
“让我看看。”戚芜闻言作势要看，却怎料韩笙按住袖口，“不，不用了，没什么大碍的。”目光停留在左臂的红色上，少女坚定的说道，“无论如何，总要先止住了血才好。”话语罢，上前撩起左手衣袖，虽是尽力的轻柔些，却还是触到了痛处。“疼么？”注视着那长长的伤口，从肩膀到手肘，斜斜的一条，竟是极深，向外翻的皮肉有些苍白，戚芜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从马车必备的一个药箱里取了些止血的药粉抹在伤口上，随后用绷带绑上。
路途中的颠簸让她不止一次的触到伤口，即便是轻微的触碰也感到不忍。
“小七你别哭，我没事的，真的。”韩笙有些无措的说着。我哭了么？戚芜伸手擦了下脸颊，温热的泪水粘上手指的肌肤，似是此刻的伤心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的。”将绑好的绷带打了个结，望着这个显得有些零乱的包扎，戚芜才回过神来，自己是第一次用这些东西。不由羞涩的低下头。
“小七，谢谢你。”韩笙的声音虚弱，微笑着开口。
“有什么好谢的呢，我包扎得这般丑陋。”
“不，很好，小七，没有你我此刻怕已尸骨无存了，所以，谢谢你。”
戚芜望着他温暖的笑容，微微低下头。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呢，我希望你活着，好好的活着，让我可以多见几面，多与你说些话，多看看你的笑容。所以，我才要谢谢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