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儿,你认为呢?”裴念低低开口,画轴被收起,而戚芜也早已离开。大殿里又只留下了这主仆二人。宇文芊垂着头,没有人看到她的神色,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进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回皇后,奴婢以为公主所言极是,姚小姐确实不是合适人选。”
“若太子娶了姚小姐,那二皇子与太子之间难免会有嫌隙,他日太子继位,二皇子辅佐恐无法尽心尽力。倒不如借选妃替太子做个顺水人情,将姚小姐嫁与二皇子,那…”宇文芊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静静地望着裴念,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早已有了打算,自己只是将她的想法说出来罢了。
是夜。
“你好大的胆子。”郊外的林间,即使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掩盖不住其中的恼怒,“不是说会帮我的么?你就是这样来帮我?”
“你要嫁的不过是太子妃之位,以他现在的情况,你不认为他这太子之位离易主已不远了么?”没有任何波动的声音里是满满的自信,“还是,你对自己的了解比不上我对你的?”说着,一抹黑色消失在夜幕之中。姚宓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处,灯笼暗淡的光照不进她的眼眸。此刻她的脑海里回响着那最后一句,迟迟挥散不去。
是的,她究竟想要什么呢?是戚炎,还是戚炎可以给与她的身份?为什么明明知道他心有所属却执意要嫁给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所要达到的那个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她却迟迟不敢揭晓。
心不在焉地走回栖玄观,正门早已落了钥,她径自走向后门,出来时做了些手脚,眼下轻而易举地开了门,吹熄了灯笼摸索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月色如洗,洒在青石板的路上,显得安详而美好,少年月白色的长袍,静静地坐在庭院的长廊上。“你也睡不着?”少女披了件藕色的外衣,如墨般的长发倾泻在背上直达腰际,粲然的眼眸透着困惑。点点头当作回答,在少年身边坐下。仰头望着星空,不由一声轻叹。
“以后要怎么办呢?”想起白天在永泰殿的那一幕,母亲已不再追究自己的事情,但韩笙也将不存在,自己的初衷被改变,而分离的人要面对更多的痛苦。
韩笙牵起嘴角,是个安慰的浅笑,“以后?”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不是没有想过,如今的他是一个早该入了土的人,或许他可以去某个没有人识得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但日夜的思念却无法因这距离而减淡半分。
“我是不是做错了。”戚芜收回视线,“原本救了你,是希望可以让你和大哥在一起,但现在一切都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你要隐姓埋名,大哥仍要选妃…”转过头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眸,“韩笙,我真的错了,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她不是不知道,每个夜晚,他都如此刻这般独自在月色下用思念的目光凝视着天空,她也不是感受不到,那看似轻柔的笑容里所包裹住的沉重。第一次,她明白了当年父亲说起外祖母去世时的那种眼神所包含的痛,自己所爱的人伤心欲绝,而自己纵是拥有无上权力,也束手无策。
“小七,至少我们都活着。”韩笙轻轻的说,“我们都好好的活着,不用期盼来世,这已经足够安慰了。”
生离,与死别,真的有哪个更轻松些么?戚芜别过头,不忍再看他的笑容,却瞥见一个人影在转角处一闪而过。“是谁在那里?”她轻喝一声站起身往前追去。“小七,怎么了?”韩笙惊讶地跟在她身后。“没什么。我想是看错了吧。”立在转角处,四周空无一人,戚芜揉揉太阳穴,道。韩笙见没什么异状,点点头,“只怕是你太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好,你也别在外面呆太久。”戚芜说完,有些疑惑地私下望了望,往房间走去。
看着她渐渐走远,韩笙重又坐下,一朵云遮挡住了月光,一切显得昏暗起来,“怎么,你还想在那里站多久?”一个人影晃了晃,从一旁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你知道是我?”姚宓有些惊讶。方才回房的路途中听见他二人的对话,不知怎么的,就走近了想听听在说些什么,却怎料刚一靠近便被戚芜发现了。韩笙没有回答,依旧淡淡的样子。“既然你知道,为何不告诉阿芜?”走近了一步,她继续说,“让她知道那天宇文芊来时是我在捣鬼,骗你去了回廊听见她们的谈话,让她知道我半夜三更溜出去不算还偷听你们闲谈。你怎么不说?”一口气说完,她有些激动地喘息。
冷冷抬眼注视着姚宓,他的声音冰冷,“看来今夜无眠的不仅仅韩笙一人。”说完站起身来转身正要走,却听得姚宓要身后喃喃开口,“凭什么是你,为什么他要爱上你这样一个男人,害得我如今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话到最后,竟有些轻声的抽泣。
叹一口气,少年没有回头,径自走开了去。这月光只可容一人独享,人多了,便成了悲伤。
姚宓无力地蹲在地上,手扶着栏杆,手指紧紧抓着,似乎抓紧的是自己的命运,泪在慢慢哭干,干透后,冲刷过的思绪开始分明起来。
第二天一清早,青儿便叩响了戚芜的房门。“公主,清和殿的人来说太子不好了,请您去看看呢。”
“什么?”戚芜匆匆换上衣服,略施了些脂粉,将长发随意地挽了一个髻便坐上马车往清和殿而去。“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马车里,戚芜担忧的问。
“自从明潜寺回来后,太子整个人恹恹的,对什么都不上心,丢了魂一样,前日开始更是连饭也不吃了。奴婢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便想请公主去劝劝。”清和殿的宫女月奴说着,眼眶有些泛红。
到了清和殿下了马车,月奴引着戚芜一行往书房旁的院落而去。“我一个人进去便是,你们在外候着吧。”说着,推开半掩的门,缓缓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了。
依旧是那一日的院落,破碎的花丛里枯萎的花已归入尘土,一旁石桌上的白玉短箫仍依偎在焦尾琴旁,但这一切在戚芜看来竟是比那一日还要残酷。强打起精神走进屋里,昏暗的房间里光线被人为地阻挡在外面,望一眼窗上蒙着的黑绸,戚芜叹了口气,慢慢摸索着,直到适应屋里的黑暗后才看见蜷缩在角落一张贵妃塌上的戚炎。
昔日里英姿潇洒,风流倜傥的男子如今形容憔悴,两颊深陷,充血的双眼毫无神采,胡渣长满了线条刚毅的下巴。“哥。”戚芜轻声唤着。他像是个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那般的脆弱与无助。轻一触碰,便要碎裂一般。从他的生命里硬生生地抽走一个挚爱的人,对他的打击可以将他摧毁。“哥,阿芜来看你了。”握上他冰冷的手,戚芜忍住眼泪。
“阿芜…”如同梦呓一般,戚炎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即用力甩开她的手,“我不要阿芜,笙儿呢,把笙儿还给我!”未曾料到他的这一举动,戚芜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滴泪从眼角滚落。凝视着这个痴狂的男子,她站了起来,快步走向窗前,将黑绸尽数撕下。
“笙儿笙儿笙儿,你只会在这里喊着笙儿,只会自暴自弃。”她一边撕扯一边说着,猛然照射进来的阳光刺痛了长久在黑暗中的戚炎的双眼,他挣扎着捂住眼睛,“你干什么,装回去,都给我装回去!”
“不,不装!我要你好好的看看,看看你有多么愚蠢!”用尽全身的力气,戚芜拉开他的双手,“睁开眼睛看看,你是戚氏的男儿,却连一个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失去后只会一个人自怜自艾,没有人会同情你,因为你活该,你懦弱。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担心你,在为了你难过,你以为你这般作践自己,他知道了就会好过了吗?如果你继续把自己困在这里,那你一辈子也不配拥有可以保护的人!”说完她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接近正午的阳光残酷地照进这凌乱的房间,扬起闲散的尘埃,在半空中漂浮旋转。
走出院落后重又关上门,“我已尽力。”望了月奴一眼,“青儿,走吧。”说着带着侍女离开了清和殿。
“公主。”马车上,青儿递上一快丝帕。“怎么?”戚芜有些不解,转而伸手触了触脸颊,泪早已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眼眶。
日头渐渐西偏,月奴依旧站在院落前守候着,只见缓缓地,门开了,枯槁的男子站在那里静静望着自己,“吩咐下去,我要沐浴,之后派人传膳,都摆在我的房间吧。这院落…”他不无留恋地转回身望了一眼,随后走出几步关上门,“就此封了,谁也不许入内。”
坐在竹林中,戚芜闲来与姚宓下着棋,却见戚洵锦衣华服匆匆而来。
“二哥近来好兴致,老往栖玄观跑。”戚芜暧昧的眼神在戚洵和姚宓之间游移片刻,“前几日是去游山,再前几日是去划船,不知今日要带姚姐姐去何处?”戚洵被她一说,羞涩地笑了,而姚宓则佯怒嗔道,“阿芜你又没个正经了。”
“是是是,还是姚姐姐最正经,快和二哥去了吧。”说着,将姚宓往戚洵怀里一推,“他都要等得不耐烦啦。”
“呵,阿芜,也没什么,今日七夕,我们想去夜市看看。”戚洵解释着,听来却有些越描越黑的嫌疑,姚宓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再多嘴,戚芜在一旁看了,笑道,“好啦,快去吧快去吧。”
微笑着目送二人离开,望见姚宓的笑容,她的心中是无尽的欣喜,终于找到幸福了呢,这般想着,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个白子。
“怎么在此独自下棋?”堇衣少年在对面坐下,手执黑子,落了一着,浅笑道。
“有你作陪,就不是独自啦。”戚芜回答着,向少年甜甜一笑。
“听闻你给观内的侍女都放了一日的假?”
“是啊,今日是七夕乞巧,也让她们全心全意地开心一天。”
“那你呢?怎么还坐在这里?”
戚芜手中掂着白子,久久没有回答。她为何会坐在这里。是因为想看到他的笑容,是因为想多和他相处,是因为她怕即使再多的时间也消失得太快。但是,她不能这样说,她只是轻咬嘴唇,低眼望着棋盘。
“走,我陪你逛逛去。”韩笙见她如此,站起来拉起她的手。戚芜惊讶地望着他,白子“啪啦”一声掉落在石桌上,留下清脆的声响,而之前尚在这里的二人,已脚步轻快地望门口走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皇城的街道却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愈发热闹起来。七夕,牛郎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在人间又有多少痴男怨女纠缠着痴恋着分离着相守着得不到最后的解脱。仙亦如此,人何以堪。
在灯火之下,戚芜不紧不慢地跟在韩笙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很近,亦不远,随着人流渐渐的增多,两个人的距离又被拉近或拉远了些。
“小七。”少年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少女说,“这么多人早晚被挤散,还是我牵着你吧。”
是因为灯火太绚烂了么?为什么感觉到脸颊上的温度在慢慢的上升?一只温暖的手握上来轻轻的包裹住自己的手,行走在人群中,竟仿若没有其他人存在一般的悠然。她曾经渴望过一双手,牵着的时候,不感到难过,是一种和谐的温度,好像一开始就是为了彼此而存在的。她可以在这双手里寻找到自己希望的幸福与承诺,她可以很放心的将自己交托给这双手。
但是…望着眼前这个在灯火中显得不那么真实的人,属于我的,是这双手么?
心中有一个声音慢慢的回答了她。一滴泪无声地落在了心里。
那么,至少让我记得这个日子吧,这个这双手属于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