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入道修行,但戚芜却依旧住在皇宫之中,仅是在一些国宴庆典之类的场合以修道之人的姿态出现下罢了。毕竟她是帝后最宠爱的孩子,谁也不忍她离开身边。
闲坐在永宁殿的花园里,戚芜略显无聊地倚在亭子里,纤纤素手执着柄团扇,带起的却只有些微热的风。
“姚姐姐。”一旁的姚宓正喝着蜜茶,朱唇微启,轻轻吹散着浮在表面的几片花瓣,听闻戚芜唤她,抬眼问道,“怎么了?”
“你喜欢大哥吧。”见戚芜一时间也不开口,姚宓垂首喝了口茶,却因着少女蓦地响起的一句话狠狠地呛到了。一阵咳嗽后,姚宓佯装嗔怒地瞪了一旁笑着的戚芜一眼,将茶盏放回桌上,“阿芜,你可别乱说。”话未说完,脸却先红了。
“还说没有呢,明明就脸红了。”戚芜嬉笑着调侃,“那天回来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了呢。”说着,站起身来,半倚在姚宓身上,那一日在车辇里姚宓的神色此刻浮现于眼前,带着少女爱恋的清新与美好,连戚芜自己都感觉到快乐起来。
“唉,我不和你说了。”姚宓红着脸羞涩的低下头,一方丝帕在手中被揉捏着,如同此刻她的欢心。
“好吧好吧,那我去找大哥了。”戚芜拉着姚宓的手,眨眨眼说道。
姚宓抽回手,别过头不看她,“你去吧,我就不去了。”说完便低头摆弄起衣衫上的穗子。
“好吧。”戚芜不再嬉闹,没有带一个侍女便往戚炎的清和殿而去。
永宁殿在皇宫北面,而清和殿则在南边,这中间处却繁复华丽的宫阙,还有一大片的花园、亭台、水榭、山石。漫步在其中,戚芜一时玩心大起,在假山石洞间穿梭,却怎料刚从一个石洞中步出,便与一个匆匆的身影撞到。一个踉跄,来不及站稳便已双双跌倒在地。
“你走路怎不看一下的?”戚芜没有理睬那双好心伸过来的手,径自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抬眼便看见了咫尺间的白衣少年。
清秀的眉眼,黑得如墨一般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芒,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角。
“若不是你忽地从洞中闪出来,我又如何会来不及躲闪?”少年理直气壮地回应。
戚芜不由得有些诧异,已有多久,没有人用这般平等的语调与姿态和自己说话了?永远一个人,只怕是生在帝王家不可回避的悲哀。
“要是你走得慢些,小心些,又怎会见不到我出来?”戚芜的话让少年有些好笑。
“如此说来,竟是我不对了?”少年轻轻挑了挑眉,上前一步,问道。
“难道是我不对?”戚芜随着他这个举动,感到随之而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当然是你不对。”少年的话让戚芜一时语塞。转而他收敛了调侃的语调,开口道,“不和你闹了,可以告诉我这是何处么?”少年的笑显得温和而柔软,好像是从内心散发出来一般的暖意。
“怎么,你迷路了?”在那样的笑容下,戚芜也不再争锋相对。打量着他的装扮,不是宫中太监或侍卫之流,莫非是那些大臣的子弟?
“嗯,本是要回琼鹭馆的,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少年的话让戚芜顿时明白过来。琼鹭馆是宫中歌舞伎和乐师所居住之地。
“你是乐师?”
“算是吧。”少年有些羞涩,“我不过刚进宫一个月。我叫韩笙。”
韩笙。戚芜有些欢喜地记下这个名字。“我叫…”她在心中想了想,“我叫小七。”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怕那个名字会夺去此时亲切的交谈。
“小七。”韩笙若有所思般的念着,随即开口,“你知道怎么去琼鹭馆么?”
戚芜点点头,对不远处的宫室指了指,“你从这边走,过了那座宫殿便到了。”
“多谢。”韩笙向戚芜抱了抱拳,“下次再见了,小七。”
望着那离开的白色身影,戚芜心下不由涌起一阵伤感,好像这个人会自此消失了一般。韩笙。十四岁的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念着这个名字。同是白衣,戚炎的白是不羁、是洒脱,而他的白,却是淡然,是柔和。想及此处,戚芜才醒悟过来自己站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加快脚步赶往清和殿时,只听得阵阵琴声,缠绵,清透,渗过墙,弥漫进少女的心间。
“哥。”戚炎一如既往地盘坐在清和殿的莲花池边,焦尾琴放在腿上,抬起头,“阿芜。”
“怎么,在永宁殿里无趣了?”一手抱起琴,站起身,偕着戚芜在池边的石亭里坐下。
望着戚炎宠爱的笑容,戚芜才发现,他的眼眸是浅的褐色,从那种色彩中映衬出的自己和在那墨黑的眸子里见到的自己,竟是那般的不同。
“阿芜。”额头被敲了一下,戚芜回过神来,只见戚炎略有些无可奈何的笑容,“怎么发起呆来了?”
“没什么。”戚芜望着一池开放的莲,“哥,你有遇到倾心的人么?”
身后的人静静地,没有声响,久久地才开口,道,“应该…有吧。”
“真的吗?是谁?”戚芜欢喜地回过头,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某种光彩,那种因爱上一个人而灿烂起来的神采,令她一辈子难忘。
“呵,不告诉你。”戚炎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邪气的笑着,任戚芜如何追问,也不作回答。
“是姚姐姐么?”最后戚芜问。
戚炎怔了怔,“姚宓?”他微微摇了摇头,“不,不是她。”
夏天渐渐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一转眼却又开始离去,戚芜身着手工精制的华丽道服,跟在太子戚炎身后出城迎接德宗与皇后的归来。
泰山祭天中,德宗为初献,而亚献竟是身为女子的裴念,这史无前例的行为一时间令朝臣们惊慌失措,上书劝谏之人络绎不绝。
“母亲。”戚芜坐在永泰殿的书房中,裴念正坐在桌前批阅着指责她自己的奏折。戚芜走上前拿起一本翻开,未读两行便放了下来,“为何大臣要这般反对?母亲代父亲辅佐朝政为时也不短了,也不见他们反对什么,仅仅是祭天之事,他们竟如此大的反应。”
裴念抬眼看了看她,低下头,用朱笔写了些什么,随即阖上手中的奏折站起身,“因为他们开始恐慌。”
“恐慌?”
立在窗前,阳光碎碎地洒在她身上,缓缓开口,“他们害怕由一名女子正式统治这个天下,这会折辱他们所谓的尊严。”转回身,望向桌上的奏折成山,优雅的笑容停留在嘴角,掺杂着一丝冰冷,“我倒想试试看,他们的尊严能维持多久。”戚芜无法躲避她眼中近乎残酷的光芒,唯有顺着她的视线。
是的,任何人面对裴念,只有两种选择,顺应,或者灭亡。但是,面对戚芜呢?尚且无人知晓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公主能展露怎样的才华。
坐在廊下,望着缠绕的雨降眼前的世界笼罩,略显单薄的衣衫下,戚芜不由得缩成一团,想借此取暖。一件稍厚的披风盖在肩上,回过头,只见姚宓柔和的笑容,“天冷了,就别坐在外面,你要是病了,我们可怎么向二圣交待。”
听着姚宓絮絮叨叨,戚芜站起来,伸手挽着她,“行啦,姚姐姐你就别唠叨了,小心以后没人敢娶你了。”姚宓脸一红,啐了她一口,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圣。戚芜在心中回味着这个称谓,自入秋以来,这两个字越来越多的出现,直到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直到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它从一开始便存在,一如掌心那纠缠的纹路。
在景泰十年的九月初二,德宗下旨,自封为御天文武圣皇帝,封皇后裴念为顺天颂贤圣皇后。四处都在称颂二圣德功德政绩,一时间风头无两。
这是快乐的事么?戚芜不知晓,她只是看到,父亲愈来愈沉默,而母亲则愈来愈忙碌。
再一次见到父亲与母亲并肩坐着,是在自己的及笄礼上。德宗景泰十一年的七月十七,盛装华服的戚芜立在宫殿天台之上,接受万民的朝拜与祝福。
而晚上的宴会更是奢华至极,皇亲贵胄,权臣高官之流尽数到场。欢喜洋溢在四处,戚芜眼中看着,心里却有些清冷的感触。
“阿芜,今夜的宴会为你而设,你可有何提议?”裴念温柔如水,抚过女儿的脸颊。表达对女儿的宠爱时,她会习惯轻抚脸颊,而德宗,则会轻拍她的头,或许,他们之间的不同早已明显。
“让琼鹭馆的乐师们为阿芜合奏一曲可好?”戚芜的心中浮现出一张熟稔的脸庞,虽只是一面之缘,但却每每的不经意间想起,这个少年,她虽是只知名姓,竟也似是日日相处般的亲切了。他的存在,好似宣布着她也可以是一个平凡人一般。
“全部?”裴念微微颦了颦眉。
戚芜点点头。她想见见他,却无法直接地说出他的名字,是怕太过招摇,亦是怕自己的心思被母亲看穿。即便这个心思对她自己而言都显得模糊而未知。
“好。”裴念的眉头舒展开来,泛起一个微笑,转而向一旁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齐身着藕色衣衫的乐师们抱着各自的乐器登上了舞台。
近千名的乐师一道弹奏的乐曲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戚芜没有记下。
但在近千人中满怀希望的寻找一个人却落空的心境,戚芜已然深刻的体会了。
望着那一片的藕色,旋律波动,一串串的乐声飘向空中,落在地面,砸开一朵朵诡秘的花。
戚芜微微低下头,她很想问,问这是不是全部。但她还是忍住了。对于那个少年,她究竟是要如何呢?仅仅是看他一眼?这是个太危险的问题。或许,此刻的见不到才是好的吧,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又是怎样的境地?尚来不及再想,便被裴念打断了。
“怎么了,阿芜,为何脸色这般苍白?”裴念低语在耳边,戚芜回过神,余光瞥见筵席中的众人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自己,忙敛了敛心神,“没什么,大概有些累了。”
“那便早些散了回去休息吧。”德宗在一旁关切地说道,戚芜听闻连连摇头,“不,难得与父亲母亲在一起,阿芜不想那么快走。”裴念的神色有些孤寂,德宗别过头不去注意女儿的目光。短暂的沉默,却夹杂着三个人的心事,最终裴念微笑着道,“好,不散,且将这些乐师请下去,换些安静的吧。”
这一夜,戚芜依偎在德宗与裴念身边,看着漫天烟火照亮繁星,转头,望见母亲眼中并不确切的泪光,而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