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衣衫的少女步入宏元殿,行了礼,望着德宗,“父亲,寻阿芜来有何事?”
德宗轻咳几声,转眼已是夏末,他的病又加重了些,有些苍白的脸上,戚芜看到的,是生命的脆弱。“回纥王子来求亲,阿芜,你有何想法?”
“父亲是在问阿芜的意愿么?”戚芜的嘴角始终是一抹浅笑,“阿芜不嫁。”
“哦?”德宗稍显诧异。
“回纥乃邻邦蛮族,虽近年来国力日渐强盛,风化渐开,但终究难敌我戚氏王朝。且回纥求亲,与其说是求亲,不如说是求我们的丝绸、茶叶、牛羊马匹和金银罢了。至于那花轿中坐的是谁,又有谁会在意?父亲若将阿芜嫁去回纥,只怕有欠思量。”听着戚芜徐徐道来,德宗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越来越像她母亲的女儿,有些颓然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远远离去的背影,让这个皇位上的男子又一次回到了景泰三年的那一天,她携着幼小的她离开朝堂,一切恍如昨日般清晰。
“母亲,阿芜是否又说错话了?”御花园中,戚芜与裴念闲坐着,少女的眉间有些许的担忧,还记得七岁时母亲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不禁为今日在德宗面前的那番言语而懊悔起来。
裴念微笑着摇摇头,“不,阿芜,你说的甚好。”她的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夸赞,弥散在她心头的一丝忧虑被冲淡。沐浴在阳光中,此刻的二人仅是一对最平凡的母女,这般的相处,在日后看来是如此珍贵。
“启禀皇后,浣衣局遣人来了。”一名宫女上前说道,裴念抬起头,“带过来吧。”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宫女服饰微微颔首走上前,“奴婢拜见皇后。”她始终半垂着的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戚芜从侧边望去,只见清清淡淡的容貌,倒也显得秀气非常。
“昨日送去的衣裳是你经手的?”裴念的声音冷冷的,一如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在对着自己的女儿时,才能看到她温柔的笑容。
“回皇后话,是奴婢经手的。”少女的回答不卑不亢,戚芜在旁听着,心下有些惊奇。要知道,没有多少人在初次面对裴念时可以如此般镇定,哪怕是朝中大臣,也多是小心谨慎到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裴念点点头,“可曾发现什么?”话至此处,戚芜心下已明了不少。前些日子里德宗赏赐给岑才人几套手工精巧华美的衣裳,但岑才人前天穿上后便说浑身刺痛,裴念令人检查也无果,唯有送至浣衣局一针一线拆开察看。
宫女摇摇头,“回皇后,并无发现。但奴婢会更细检查。”最后一句话,缓缓地吐露出来,竟有了更深一层的意味,只见裴念凝重的神色略微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奴婢复姓宇文,单名一个‘芊’字。”
这是一个不会再在世上出现的姓氏,自从十年前宇文一族因当时任宰相一职的宇文忠源犯下重罪而被株连九族后,已有许久未闻得着两个字了。还记得那时宇文一族男子全部腰斩于市,而女子则发配至边疆。但为何宫中会有宇文家的人,裴念没有细问,只是浅浅一笑,“到管事那儿领了赏下去吧。”
宇文芊行了个礼,“奴婢告退。”
望着她转身离去,那个纤细的身影刺痛了裴念的眼眸,留下了一个抹不掉的痕迹。
回纥的亲事以公主修道为由回绝了,而为了绝人话柄,戚芜在这个秋天迁至了皇城东郊专为她而造的栖玄观中。望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相较于永宁殿,少了份华丽,多了些超然的气息。随行的除了姚宓外,还有两个贴身的侍女。其余的都是本就安置在观中的。
“青儿。”因姚宓今日归家,身边便是一名跟随多年的侍女服侍,“你看,我们从一个永宁殿进了另一个。”戚芜的神色恹恹的,语调也显得无精打采,一旁唤作青儿的侍女小心翼翼,唯恐服侍得不好被责罚。再加上此刻她的这番言语,心下早已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息怒,公主恕罪。”
戚芜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只见青儿边抽泣边不停地磕着头,一遍又一遍,“快起来吧,是我自己不择言辞了。”
望见依旧有些发抖的侍女抹干了眼泪,她的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夏末时被打入冷宫的岑才人。这个在春天刚刚进宫的明艳女子,君王恩宠未满半年,便被无情地抛弃。一切皆因那御赐的衣裳。思及那一日裴念召见浣衣局宫女的场景,戚芜感觉到一阵罪恶感。那衣裳后来被发现在袖口、领口处绣上了符咒,因是极小极密,又夹杂在本来的花纹里,难以发觉。但最让人哑然的,是这一切竟使出自岑才人之手,在她贴身宫女的招认下,其蓄意借此陷害皇后的意图显露,不久便被打入了冷宫。
戚芜只是在及笄礼上见过这女子一面,姣好的容颜恍惚间有些熟悉,直到她微微侧过头,她才明白过来这张与母亲有些许相似的脸,只是一个可悲的替代。
“在想什么呢,竟是如此出神?”一双温暖的手触上右肩,传来让人安定的温度。戚炎湖色衣衫,笑容柔软。
“没什么。”收回目光,戚芜扬起一个甜美的微笑,挽着戚炎的手在花园中闲逛起来。
“近来有事务缠身,你迁来栖玄观有些时日了也没来看你。”戚炎打量着四周,“如何?过的可习惯?”他的目光里有种幸福的甜甜味道。戚芜偏过头,佯装仔细思索的表情,缓缓开口,“尚可。”
“呵,怎学得和母亲一样了。”伸手敲了敲少女饱满的额头,却不知此句中的两个字正触到了少女的痛处。
“哥。”戚芜顿了顿,下了决心般抬眼问道,“母亲是怎样的?”
男子脸上的笑凝固了下,“阿芜,你缘何这样问?”
“因为岑才人。”戚芜轻咬嘴唇,支支吾吾着,“那天母亲召见浣衣局宫女时我也在。”
戚炎收敛了神色,显得肃然,“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阿芜你要记得。”
低头凝视着脚尖,似是要看清鞋面上的花样是如何一针一线绣成般的细致专心。她感到的是矛盾。虽然平素常与母亲一起在珠帘后早朝,也见识过她的政治手腕,但不知为何,想到母亲可能是岑才人被打入冷宫的始作俑者时,少女的心不由得一冷。往日,母亲对付的都是心怀叵测的朝臣大员、边疆大吏或是邻邦使者,而当她用相近的智慧在后宫布下陷阱与牢笼时,她感到的是无法面对。或许是因为那里都是柔弱无力的女子吧。
但尚且年幼的戚芜忽略了,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在后宫稳掌权力的人,亦是纤弱的女子。
清冷月光下,永泰殿中两个淡淡的人影被昏暗的烛光投射在窗棂上。
“从明日起,你便在永泰殿任职。”裴念一袭暗紫长袍,深邃得似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奴婢遵旨。”行了个礼,浅色的宫女服饰映衬着白皙的脸颊,宇文芊的眼眸深处漾开笑意。
退出殿来,站在月光下,带着寒意的风钻进衣袖、领口,衣着单薄的少女并没有察觉到冷。此刻的她从心底升起无限的暖意。这是比母亲的怀抱更温暖的温度。念及那在几年前仙去的女人,宇文芊的笑容里添了些许的怅然。身为宇文家长媳的女子,临终时竟是一床破席草草一裹,便被埋进了皇宫后山那专属于太监宫女的墓地,匆忙地,甚至来不及立块简陋的墓碑。此刻她正在天穹望着自己吧。宇文芊想着抬头仰望,灿烂的星河如同她的眼眸,装载着满满生机。
加快脚步回了浣衣局,通铺上自己的位置早已被别人占去了大半,她也不在意,和衣在空处躺下。这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夜。这个皇宫中最辛苦的地方,没日没夜的浆洗、熨烫的衣物永远是别人的,自己得到的,只有尚可果腹的三餐与不堪入目的双手。只要可以离开,可以有稍轻松些的生活,日赶夜赶地绣上符咒去栽赃嫁祸给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她亦知晓,日后会有诸多类似的事要她去完成,但对一个连安稳的日子都得不到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昔日里宇文家的掌上明珠已灰飞烟灭,此时留下的只有在月光的阴影里微笑的宇文芊。
冬季来临的时候,戚芜又一次来到皇宫。这个自记事起便未离开如此之久的地方,在阔别几个月后再见,竟有些陌生起来。
踏上宏元殿长长的台阶,戚芜想起小时候总爱牵着父亲的手在台阶上跳来跳去。那时候的父亲有着生命的活力,粗糙的大手干燥而有力,透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而此刻,他却躲避在药香与檀香混合的宫殿深处,赏玩着最近痴迷起的玉石。
自从岑才人之事以来,后宫中再无新人,而德宗也鲜少临幸六宫,倒是愈发表现出对玉石的爱好。为此不少朝臣皇族献上美玉以供把玩。望着正打着哈欠拿起手边一只玉如意的德宗,戚芜蓦然地感到悲凉。
“阿芜拜见父亲。”不能再像儿时那般撒娇着投进那宽广的怀抱。此刻的她恬静地站在不远处,四周不知何时开始不再拉开的窗幔层层叠叠,昏黄的光线下,眼前的男子在瞬间苍老衰败。
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尚未开口便被一串轻咳打断。“父亲。”戚芜走上前,握上那只手,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背,原本厚实的背此刻已能感到骨头的扎人。
自回纥求亲一事以来,两人之间似乎有了条泾渭分明的鸿沟,而此刻再一次的走近,年过五十的德宗惟有一声轻叹,转而慈祥的笑着,“阿芜你看,这些玉可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戚芜抬眼望去,只静静地答了两个字,“不好。”
“父亲,您根本不喜好这些玉石。”戚芜的话让德宗的笑容停顿了片刻。
“可是你母亲喜好权力。”他的话语沉着安稳,在少女听来却有着近似绝望的悲哀。因为母亲喜好权力,所以便给她掌管天下的机会,宁愿自己背上一个痴迷玉石、不思朝政的骂名。眼前这个佝偻的背影渐渐被涌出的泪水模糊。
偷偷拭去眼泪,只听得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阿芜。你总是太聪明,锋芒毕露,太多的话都不会遮掩,但父亲只希望你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的生活,你可明白?”
对上那双期盼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别过头,久久的只闻得一声悠长的叹息,“朕累了,回去吧。”
手心还有余温,人却已走出宏元殿,回想起德宗的那句话,在当时,戚芜多想开口,回一句“明白”,但她始终沉默。何谓平凡?是如同姚宓那样的身不由己身为权臣之女却要照顾他人,还是似青儿这般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若这就是平凡,那她宁愿在这帝王家里继续所谓的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