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男子控制着整个世界,而女子,是他们手中的物品,可以因着种种的理由抛弃或接纳,甚至是作为一种交换。这都是因为,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是男子。这似乎已然成了一个不容许有任何质疑的真理。可是有谁会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一名女子,登上那高高的宝座,号令天下?
是的,是有的,这个人便是戚氏王朝第三任统治者德宗戚治的顺天颂贤圣皇后,裴念。
当戚况的一纸诏书昭告天下之后,每个人的眼中都是茫然,随后变成了惊恐,而之后,或是害怕,或是沉默,或是不满,或是抗争。最后的那一种,总归是最少的,在那么多的清洗、贬谪、诛杀之后,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沉默地接受,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裴念就这样冷冷地望着寂静的朝臣,隔着那串串珠帘,心中的鄙夷是那样的挑衅。这是她的天下,在多久之前便已经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而今只是将一些从暗处推到阳光之下而已。正如同这一层珠帘的阻隔,无论它是否存在,都是她的主导。可是,那些愚昧的、自以为是的男子们,在这一刻感觉到的是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害,他们再也没有那种洋洋自得的气焰了,他们也没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霸道了。这便是他们能容忍一个珠帘后的女人,却不容许她正大光明地站立在他们的面前。
但是,她偏要这么做。
当戚况的圣旨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裴念的眼中是了然的。对于这个并没有多么关心的儿子,她缺少完全的把握,可是不知原因的,她感觉到这个孩子是了解自己的。在那四个子女之中,他早将自己看的清清楚楚了。甚至比自己的丈夫,更明了。
只是,一些形式还是要的。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戚况的让位,俨然一副慈母好言相劝的姿态。
当初戚洵要她代理朝政时,不也下了多道诏书么?如今让位之事也不能这般轻而易举便答应了。虽然她并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但是,为了日后政权的稳固,等待还是必须的。
别院。
戚况带着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来人,随后扬起一个笑容,“你变了。”他说。来人先是一怔,转而淡淡一笑,“是的。”
“到屋里去吧,外面终究还是冷了。”戚况说着将来人带进了花厅,淡淡的花草的幽香弥散在空气之中,缠绕着,如同轻纱一般。“怎么就一个人来了?”他问道。
“因为有些事情太多人知道并不是好事。”她轻描淡写的说着,戚况的神色有些凝重,“阿芜,你也是为让位之事而来。”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猜测。戚芜闻言点了点头,“你是我在皇城里最后一个亲人了。”
戚况的笑容里有些许的无奈,他明白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戚炎的杳无音讯,戚洵的遥远祝陵,而他自己呢,让位之后他应该何去何从?
“其实,我是无所谓的。”戚况尽量淡然地开口,但无论如何的掩饰,还是可以听见那渗透在细枝末节中的哀愁和茫然。“倒是你,阿芜。你呢?你可以好好地过下去么?”
抬眼望着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男子,戚芜竟感到愧疚。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与了关怀和温暖。而如今,他连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是不忘她。可是她自己呢?
“我,总是可以的吧。”她这般说着,却心虚得可以。或许,戚况的离开反而是件好事,这个皇城里,没有了戚况,她就没有了最后的顾虑,一切都可以按照之前的安排进行,不用担心那来自最亲的人的目光。
“让位之后你要怎么办?”
戚况摇了摇头,“或许会和皇后去她的家乡明州吧。”他带着期盼的目光里总是有些不确定,“阿芜你知道么?”他注视着她,“我们兄妹四人里,只有你最像母亲。”他的神色里满是回忆,“还记得你七岁被赐道号的时候,竟然在朝堂之上说出那样的话来,当时我便想,这多么像母亲呀,好象号令整个天下一般的气势。而此刻,”他顿了顿,端详着眼前的女子,有着些许的陌生,“我看到你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母亲。你们有一样的神情,那种运筹帷幄执掌一切的自信,还有独自一人的孤独。”
“阿芜。”他伸手向前抚上她白皙细腻的脸颊,“这两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此刻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担心,在这样一个漩涡里,你会忘记自己的初衷。到时候你应该要如何是好呢?”
“哥。”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凝水阁。她依旧是那个无助的,让人担心的孩子。而他,仍是那样温柔的切切关怀。
可是,真的回得去么?
沁舒宫。
“阿芜去了别院?”裴念难得悠闲地坐在书房之中,边品着茶边听宇文芊说着。
“是。公主在离开时还遇到了一些大臣。”
裴念眉尖微颦,“他们可有对阿芜说些什么?”“也就是一些让公主好好劝劝皇上之类的话。”
“那阿芜有何反应?”
“公主并没有说什么。”宇文芊话音刚落,便见裴念那自信的笑容,“我这些孩子,只消作了一个决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的,那些大臣们妄想做什么垂死挣扎了。”她是一个骄傲的母亲,但是她的骄傲却是将这些孩子当作辅佐自己的工具。宇文芊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地站在一边。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角色,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因而对于其他那些无关的东西,她都选择无视。眼角那道伤口每天每夜都在警告着她,有些心情,是不该让任何人知晓的。
“阿芜现在何处?本宫要见她。”裴念说着站起身来,迎着那冬日里寒冷的阳光,走进了花园里。
宫门口。
在不久前的那一场血洗之后,已经没有多少老臣子了。戚芜望着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男子,回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那段日子,那时候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巨大而遥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红色的软软的地毯上,仰头望着一脸严肃的父亲。
“刘大人。”这个在承武门前等待着自己的老者是何目的,她是知晓的。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并不会做出他所希望的事情。在裴念的熏陶之下,她对那些所谓的正统之类并没有多么的在意,她相信,有能力的人治理天下是无可厚非的。无论那个人是男子还是女子,是皇族正统,还是一个区区的侍女。
“公主。”刘大人动作迟缓地做了个揖,“老朽如此贸然还望公主谅解。”
“刘大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公主,当年高祖皇帝夺得天下,创立王朝,是要子子孙孙代代相传下去的,可如今怎料有外姓人士妄图毁我宗庙夺我大统,公主您身为戚氏后人,怎可姑息养奸?只消公主一声令下,我等老臣定当全力支持死而后已。”
戚芜静静望着他,那样义正词严的神色和语句,可是她感觉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奈。在他身后远远走来的是裴中言和他的禁卫军。说什么全力支持,谈什么死而后已。只怕连自保都难了吧。戚芜浅笑着向他点点头,径自走进了承武门,望沁舒宫而去。
只听得身后那老者绝望的呼号,而不久之后便被裴中言的声音盖过了。
裴念,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的。
“母亲。”来到沁舒宫的时候,裴念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旁端详着什么,如同一只胜券在握的猫,审视着自己的猎物。阳光透过门上的楼花洒进来,落在地图上,画出斑斓的碎片。这一个场景和记忆中的那些重叠起来,戚芜不由觉得一阵恍惚。
“阿芜。”裴念转身望着女儿,脸上是亲切的笑容。她向她伸出手,一旁的宇文芊站立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戚芜向前走了几步,将手放进了她的手心里。依旧是回忆里的温度。
“母亲,您在看什么?”她的视线随着她的目光转移到地图上,那样广阔的疆域,在事隔多年之后再一次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少了曾经的懵懂,多了此刻的震惊。她是如此的渺小,在这浩渺的土地面前,她究竟算是什么呢?忽然间她明白了身边的女子那样执著地想要一登大统的心意。这是何等的挑战,又是何等的胜利。只有当拥有的一切都放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她才能真正的体会到。
“这是我们的领土。”裴念微笑着说。多年后,她终于可以去掉那“戚氏”两个字。这两个字,竟用了这么些年,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的,领土。”长大成人的女孩已经没有了疑惑,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里,不发一言地凝视着这一幅宏伟的画卷。
裴念望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心里是满意的。是的,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正在慢慢变化着,她身体里那来自自己的血液开始苏醒,奔向她的四肢百骸。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的个性和自己有多么的相像,她还是明了的。
无声地,有时候语言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任何的承诺,通过语言,只能表达出诉说者的犹疑。
在书房中的三个人,都沉默着,却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距离她们首次相会在一起,已经有多年。这即将在王朝中叱咤风云的三名女子,终于在戚氏王朝的疆域地图前,建立起了长久的同盟。
只是,这三个人的心中各有一个念头,私自地掩藏着,不让任何人发现,而正是这个念头,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长成了深深的沟壑,无法跨越,最后独自孤单承受。
戚氏王朝第五任统治者,睿宗戚况,于光德二年十二月十一第三次下诏,将皇位让与太后,裴念在前两次的拒绝之后终于首肯,拟定在第二年的一月初十举行登基大典。立戚况为皇储,封地明州。定次年为女宅元年,自称慈贤圣母女皇帝。
戚氏王朝在此刻黯淡了,那仅存的几个孩子,也各自散落着,完成自己的那一段轨迹,再一次相聚在皇城,将会是又一个多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