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仓促地带走每个人的记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只要不是自己经历的,那么,总是可以轻易地忘怀。转眼已是光德元年的九月,夜色笼罩着这一整片的荒凉,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主仆四人行色匆匆地走过。
有谁会留意到这样的车中乘坐的是何人呢?又有谁会相信,车里那个看上去萧索的男子在一年前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呢?“姚姚,你怎么了?”感觉到身边的妻子苍白干枯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臂,戚洵忙扶住她关切的问道。姚宓的脸色发白,窄窄的额头沁出冷汗,她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为了使有了八个多月身孕的姚宓得以顺利生产,他们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却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赶在孩子出生前到达祝陵。
“陈勋,陈勋。”戚洵紧张地唤着正在驾车的老仆,这是他此刻身边惟一的仆人了,“姚姚要生了,这该如何是好。”
看着男子快要哭出来的无措的样子,陈勋瞥了眼一旁的戚之蘅,又望了望开始阵痛的姚宓,咬了咬牙,道,“老奴看前面有光亮,估计有户人家,先过去看看吧。”
当那个看上去憨厚的猎户打开门的时候,戚洵感觉到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感激。简单的说明了缘由之后,戚洵便吩咐戚之蘅去烧热水,而自己则搀着姚宓进到了里面一间卧房之类的屋子。“陈勋,你可会接生?”
陈勋颤抖着摇摇头,“这,这老奴不会呀,老奴只是看到过…”还没待他说完,戚洵便打断了他的话,异常坚定地说道,“本王命令你,替王妃接生。”
当听到婴孩的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天已接近破晓,那淡淡的白色,和黑色混淆着,慢慢显现出自己原来的样子,戚洵满心感慨地亲手洗净这个孩子的身体。“陈勋,从行李中取块布来包裹孩子。”他一边细心地擦干那尚有些皱纹的孩子的皮肤,一边向陈勋开口道。“殿下,我们没有什么布了。”
没有,他堂堂戚氏王朝嫡亲皇室的王,竟然连一块包裹自己新生的孩子的布都没有。心中泛起无限的内疚,戚洵左右看了看,径自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地包住了这个一出生就将面临苦难生活的女孩。“孩子,是为父对不起你,他日待一切好转,为父定当加倍的赔偿你。”说着,他将婴儿抱在臂弯里,抬眼却见姚宓从方才短暂的昏厥中醒转过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虚弱的声音是那样的让人心酸。戚洵强撑起一个微笑,“是个漂亮的女孩,一个小公主。”
姚宓笑了,笑得有些苦涩,这只会是戚氏宗族里最凄苦的公主。
但是,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曾知晓,这个在一个好心的猎户家出生的女孩,在日后竟会掀起另一番的风浪。她便是安怡公主,由于出生时竟无裹身之布,用的是戚洵的外袍,因而戚洵夫妇二人为其取了个闺名,裹儿。
这是睿宗光德二年的五月,城东的永宁府门前缓缓走来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纤细的身影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徘徊了许久,垂着鲛绡的斗笠看不清她的面目,却见她伸手轻轻叩响了门环,没过多久,一名看上去伶俐的少女来开了门。
“请问,您找谁?”少女礼貌地问着,漆黑的眼眸却不住地打量着女子。
女子没有开口,只是摘下斗笠,露出那一张惊世绝艳的容颜。“公主!”少女惊喜地唤道,“寄奴拜见公主。”少女刚要行礼,却被戚芜一把扶住,“莫要张扬,我们进去再说。”
整个府邸,随着主人的归来而再一次苏醒过来。青儿与小蛮张罗着将房间重新布置一番,而湘蓉则忙进忙出准备热水伺候戚芜沐浴。
换上一袭鹅黄色衣衫的戚芜看上去愈发的光彩夺目,这两年多的离开,给这位始终在宫廷中被保护的女子增添了几分摄人的安然和魄力,她的眼眸是那样的沉静,如同一汪碧潭,但这潭水究竟有多深,里面藏匿了什么,已没有谁可以轻易地看透。
“小渊还好么?”带着湘蓉,戚芜往席渊所住的院落而去。对于这个孩子,她的心中是愧疚的,她并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而她的身份,也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戚芜没有多想,迎面跑来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那清朗的眉眼有几分熟识,温暖开朗的笑容使平静的女子心头一热。
“蓉姐姐。”男孩已把抱住了湘蓉的小腿,仰起无邪的脸庞,“小渊背好书了,蓉姐姐可以带小渊去玩了吗?”
“渊少爷。”湘蓉蹲下身将席渊小小的身体揽在怀里,“今天蓉姐姐要让你见一个人,你看看,还认识么?”
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顺着湘蓉的视线望去,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席渊那像极了戚芜的唇嚅动着,在一张一合中吐出了两个字,“母亲。”
没有人可以知晓在这一刻的戚芜心中是怎样的汹涌澎湃,这个在离开时尚且只会咿咿呀呀的孩子,竟然会认出自己,“小渊。”戚芜一把抱住席渊,好似抱住了那个早逝的丈夫一般。这是你在保护着我们么?戚芜轻轻抚着孩子的背,心间的情绪无法抑制,你在天上看着我们,是么?攸觉,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个孩子,他会是和你一样的温和而柔软,但是,他会有一个更好的收尾。我用我戚氏王朝公主的身份担保,他一定会得到幸福。
沁舒宫。
“阿芜回来了?”裴念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自从她独自消失后,她曾尝试过很多的方法去找寻她的踪迹,但这个女儿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无处可寻,如今她又突然的回来了。“是,此刻公主正在沁舒宫花厅内等候。”宇文芊恭敬地开口。她无法忘记自己见到戚芜时的诧异。更令她无法忘怀的,是这个再次归来的女子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变得危险而凄冷。
花厅里,戚芜静静地坐在左侧做工精湛的鎏金靠背高椅上,一旁的湘蓉由于是第一次进宫,不免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正在这时,一抹蓝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没有多久,便见一名容貌俊秀的少年立在了花厅门口。
“萧公子,太后今日怕是有事。”站在门口的侍女见到来人,恭敬地行了个礼,轻声道,却被戚芜听在了耳里。她抬起眼细细地打量了下少年,隐隐的已然明了了他的身份,只是当与少年的目光相遇时,她感到心中一颤,好似相识一般的感触。
是了,他的确是有些熟悉,但是,究竟是在何时见过,又不甚明了,许是和某个认识的人较为相似吧。戚芜这般思量着,眼角却瞥见身畔少女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仰头一看,是那般惊讶与苍白的神色。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门口的少年。而那少年在见到湘蓉时,也明显的楞了一愣。但又在下一刻缓了过来。收回视线,他在侍女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阿芜。”没有容得戚芜再思考什么,裴念暗金色长袍的衣摆已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身后是一贯的宇文芊。那金粉色的花钿隐藏着一段她错过的故事。“阿芜拜见母亲。”戚芜站起身来,堪堪行了个礼,裴念微笑着上前虚扶了一下,“可算是晓得要回来了。”她的语气中是带着宠溺的嗔怪。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过什么,依然是那样的亲切而温情,但是,又隐隐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没有人会想到,在远离皇宫的地方,她竟然会得知那么多属于宫廷的真相。那些残忍的,无情的,却又偏偏披着温暖完满的外衣,将她蒙蔽在了其中。
是日。
“拟于十日后宣文武举人选拔,夺魁者官拜兵部侍郎或更高。”永宁府的帐房里,送菜来的农夫领了菜钱的信封,拿着斗笠扛着扁担低着头走了出去。直到回到自己在城郊的住所,才打开信封,只见其中有一张信笺,纤细秀丽的字迹早已熟悉,他看了几遍后点上油灯,将纸至于灯上,不多久,便化成了黑色的灰烬。
换上一身衣服,他确信四处没有暗探之后才出了屋子,径自往城中而去。此刻的他已然换了副样子,是个翩翩潇洒的男子。手执折扇,腰间挂着价值不菲的玉佩,举止优雅的进了皇城最有名的茶楼,点上一壶茶,悠悠地品着。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怡然自得,但是,他的眼眸却是冰冷。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茶楼前那废弃府邸的门前。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回荡,往昔好像从来没有走远一般的清晰。就在那府邸的花园里,一切都恢复了色彩与情感。山石林立的池塘边,男孩躲在一座假山后,边望着女孩走近,边偷偷笑着。“哇!”在女孩靠近的时候,男孩突然跳了出来,得意的神情却在女孩突然的哭泣中变得慌乱,“绮夏,绮夏,对不起,是哥哥不好,我不应该吓唬你,这样好了,哥哥给你当马骑好不好?”
孩童时嬉笑的声音被刀切断脖子的声响所替代,一段快乐的时光被血的艳丽所覆盖。而如今,当他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物非,人亦非。那个被夸赞成人中之龙的少年,也成了不会再来的过往。留下的,是一个名叫宋铭的复仇之人罢了。
扔了些碎银在桌上,宋铭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茶楼。
他知道,一切都还太遥远,要慢慢的去努力。但是,无论是多么遥不可及的那一天,他也要达到。这将会是他存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