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何意？”猜不出情绪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低低响起，一本奏折被扔在跪在地上的男子面前。
“姑母，均若是真心爱公主的。”如今已是兵部尚书的裴均若目光中满是恳切。裴念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只怕你这句话还没有说全吧。你真心爱的，不是阿芜，而是她所能带给你的利益。”
裴均若的神色凝滞了片刻，转而道，“姑母，您也希望裴氏与戚氏可以有更密切的联系不是么？”话音刚落，便迎上裴念审视的目光。“因而均若才斗胆上书请求姑母将公主许配于我，这也是为了裴氏着想啊。”
裴念没有再开口，她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男子退下，随后转回身往寝宫而去。
尚未步入寝宫，便听得阵阵的笛声。那样清脆的竹笛透着属于年轻的翠绿和香气，让人不得不感慨岁月的变迁。裴念伸出食指按在唇前，示意侍女们不用行礼并迅速退下后，才踏进那香气缭绕的房间。
虽然这些年来，她的身边有过不少的男宠，但是，唯独只有这一个，被准许可以随时进入自己的寝宫。不知道原因的，她对这个少年，总是感觉到一种想亲近的念头。他的清俊，让她觉得很熟悉，但是他的眼眸却是陌生，带着表面的恭顺但内心却是不羁的眼神。这让看惯了顺从的她感到喜悦。如同在未成为戚治的妃子之前的那一段陪伴在他的父亲启宗身边的岁月一般，没有完全的顺从和归依，更多的是斗智斗勇一般的相处。
“太后。”感觉到身后女子的靠近，少年只是当作并不知晓，直到一曲终了，才回过身淡淡地行了个礼。
裴念点点头，在梳妆台左侧的一张贵妃榻上侧躺下来，萧然收起笛子在她脚边斜斜地坐下，没有再说什么。
偌大的寝宫里安静异常，但又丝毫不显得沉闷与冗长。“你怎么不奇怪为何本宫今日这个时候就回寝宫了？”最后还是裴念忍不住开口。萧然微笑着摇摇头，“太后若是想说，那萧然不问，您也会说的。况且，这是太后的宫殿，您想在何时去往何地做些什么，都是您的自由，萧然何德何能岂敢妄加干涉呢。”少年的语调不急不缓，却是句句在理，裴念牵起嘴角，这依旧是一个夺目的笑容，虽然她已是一个四十多的中年女人，但是，由于妥贴的保养和调理，那惊人的美貌在今日看来并没有削减太多。
“萧然，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呢？”她的眼神是玩味，却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萧然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并不重要，只消太后欢喜便好。”萧然的笑容里添加了些暗示，他知道，她是喜欢这些的。说着，他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抚上女子纤细的脚踝，一转眼，已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这本应清新寡淡的沁舒宫里又一次上演了一场旖旎的纠缠。
就在同样的时间里，御花园中的两名女子面对面坐着，石桌上的茶盏早已凉了，贴着紫金花钿的女子才悠悠开口，“裴均若上书太后请求将您许配给他。”
戚芜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太多惊讶，又或者，她早已习惯掩饰自己的情绪，一如她的母亲一般。“太后是什么态度？”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已将裴均若召入书房，究竟如何，却是不知。”宇文芊的回答在戚芜的意料之中。她点点头，思量了片刻，道，“如今天下大势所趋皆归裴氏，只怕过几年戚氏皇族要保命也是难了，但眼下毕竟还是戚氏的帝国，在表面上她还是要拉拢裴戚二族。就算不是裴均若，至少也会是她的那些子侄中的一个了。”
没有回来多久，裴念就在话语间暗示要为她的再嫁寻找合适的人选。在戚氏王朝统治的天下，风气开明，女子丧夫再嫁是在情在理之事，戚芜也不好反驳。
“所以，公主您的意思是…”宇文芊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也不敢怠慢，她知晓，眼前的这个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连姚宓都不愿怀疑的单纯女子了。在多年后回来的她，身上蕴藏了一种酷似裴念的气质，甚至比裴念更甚。可惜，这一点也只有她一人发现而已。这是裴念所期待的么？她在心下怀疑着，若是的话，也太过危险了些。
“你只需在母亲与你议论此事时，提出让我来选择就好。”戚芜的笑容里是不容否决。但转而又柔软了下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她问出了自己一直关心的事情。宇文芊被软禁的那段事在宫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她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没什么，只是做错了事的惩罚罢了。”
戚芜没有再追问，她明了，有些事情，模糊比清楚更好一些，况且，这毕竟是她宇文芊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有一块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的地方，在那里安放着自己最柔软的情绪和回忆。她只是了然的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怕是母亲又要找你了，我就先走了。”又坐了片刻，戚芜站起身来道，宇文芊闻言也站了起来。眼见着戚芜走了几步，却又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那个萧公子是何来历？”
宇文芊的脸色有些尴尬，转而又恢复了坦然，“他是半年前进的宫，原是在琼鹭馆中的乐师，专司竹笛，后来被太后看上，就成了沁舒宫的男宠。听说是从庆州来的。名唤萧然”在戚芜面前，她没有隐瞒任何的事情，这些事，她相信即使自己不说，以眼前的女子现在的地位与手段，去调查也会轻易地得到一样的结果。与其等她查得，倒不如自己告知，也当作是在她面前卖个人情了。
只见戚芜淡淡地点了点头，径自转回身，往宫外而去。
宇文芊注视着那个背影，直到消失在不远处的那个转角后才回过身往沁舒宫而去。这御花园若不是要见戚芜，平日她是不踏足的。因为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会出现吧。想来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登上皇位后的他只是他母亲手中的一个傀儡，写下一份由太后代理朝政的奏折之后，便在宫中过着庸碌而清闲的日子。他，和他的妻子陈氏，都是淡泊极了的人。但是，哪怕再淡泊，就真的能忍受这般的生活么？
她正这样想着，在一丛蔷薇花旁停下了脚步，眼前的男子身着绣着九条龙的金色袍子，头戴冠冕，神色舒淡，可无论怎样看来，他还是更适合那朴实无华的白色衣衫。
“奴婢宇文芊拜见皇上。”躲避着他的目光，垂眼行了礼，退让到一旁，却怎料戚况始终站在那里，没有离开，“宇文姑娘。”他的声音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响起，是久违了的那种柔和，“近日可好？”他的语调还是淡然的，却听得宇文芊一怔，随即点点头，“有劳陛下挂怀。奴婢一切都好。”
“那就好。”是错觉么？宇文芊感觉到那个声音里不能忽视的惆怅。但没有回味多久，戚况便带着随从们悠悠离开，只留下一个显得孤单的身影。
戚芜坐在回去的马车里，脑海中回荡着的，是宇文芊最后的那几句。那个叫萧然的少年，来自庆州。
庆州，这个词在她的心中有着一个特殊的意义。那是她之前二十一年的生命的终结，也是她这段命运的开始。庆州。回想着少年的面容和他离开的那个背影，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在合州客栈的窗前望见的那个站在柳树下的身影。
他究竟是谁？又为何会来到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些富贵荣华么？可是为什么他的眼中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东西。
马车并没有去城东的府邸，而是一路往东，直到近郊的那个道观。自从回了皇城后不久，戚芜便搬到了栖玄观中居住。她需要一个更安静的环境，那座府邸里夹杂了太多的不快乐，这也不是她所希望的。况且，日后将发生的那些事情，也告诉着她，她更需要的，是如同栖玄观这样的地方。
“公主您回来了。”青儿站在正厅里，神色有些慌乱。“出什么事了？”戚芜喝着小蛮端上来的茶，问道。“方才太后来了道懿旨，将卓韵母女二人带进宫里了，说是收作沁舒宫里的人了。”
戚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放下杯盏，“没什么，带走就带走了吧。”
反正，关于卓韵的那些，她也已然知晓了大部分，而此刻裴念将人带走，更是证实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但是，能让素来谨慎的裴念不惜冒着可能会破坏母女二人关系的危险如此行事，看来卓韵这个才八九岁的女孩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沉狡诈。
奉蕴殿。
“太后。”在十多日后的早朝上，裴均若手执象芴上前一步跪在阶下。“裴卿家有何事？”裴念冷冷的声音传来。
“太后，微臣再次恳请太后将永宁公主下嫁于微臣。”裴均若的话语惹得堂上一阵低语，只有站在人群偏后的一名男子沉默着。他的思想漂浮在半空中，被捆绑在那个在不多日前见到的女子身上。那是他在世上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清淡而疏远，却始终是温柔而恬然的。这名男子便是一年多前刚来到皇城，在秘书省弘文馆中任职的裴念的第三个侄子，裴慕。由于是庶出，在家族中他并没有多高的地位，加之本身性格软弱的关系，更是不得重用，只是一个小小的帝王的文学侍从。丝毫接近不了权利的核心。
但是，现年二十六岁的他怎会知晓，今天竟是这一生中最惊叹的日子。随着那一声似曾相识的“且慢。”而回过神来的裴慕正巧望见了那个跨进了奉蕴殿的女子。一身华丽的藕色衣衫在她身上显得平淡无奇，只因那一张绝世的容颜。裴慕心中一震。这不就是曾经在街上遇到的女子么？
见她这般的行为与装束，他的心中隐隐的知晓了她的身份。
“阿芜。你来这里做什么？”裴念的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不悦，反倒是意料之中的安然。“阿芜来此，自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了。”她在裴均若身边停了下来，后者直起上半身，依旧是一副跪着的姿态，仰视着她。“公主。”
“裴大人，听闻你要娶我？”见裴念没有再开口，戚芜侧过身，一派居高临下的气势。裴均若点点头，“正是。”“为何？”戚芜无视他那副认真的神色，不在乎地问道。“只因臣仰慕公主的美貌与智慧，愿意对公主忠心一生一世，一如对您的母亲那般。”
“那，即便不娶我，我想裴大人也会对我忠心一生一世的。”戚芜最后看了眼有些哑然的裴均若一眼。转过身对珠帘背后的女子开口道，“母亲，您也这么认为不是么？况且。”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才悠悠然道，“儿臣听闻裴大人身有痼疾，只怕不是很长命呢。”
话音刚落，朝堂上笑成一片，裴均若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面对戚芜这突然起来的挑衅之辞，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裴念的声音悠悠响起，一切也随之恢复安静。
“那你想如何呢？”
戚芜转过身往门口走去，直到在裴慕身边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裴念，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儿臣愿下嫁于裴慕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