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宅二年的五月,温暖的天气,柔和的阳光,裴念静静地望着书房中的众人,“朕准备召皇储回京。”
裴均若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裴念,而其他人则安静着。没有人会有太大的惊讶,这个政权,无论如今是在谁的手中,总归是要延续下去的,而戚况虽身在明州,可是他毕竟是皇储的身份,这也就意味着,裴念是有意要将皇位传给他的。召他回京,也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裴均若直到方才,还做着一个一统天下的黄粱美梦。
裴念冷冷瞟了他一眼,“均若,你有什么意见?”
“微臣。”裴均若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他四下看了一眼,才有些怯怯地开口,“微臣以为如今大局方定,这般将皇储召回皇城,只怕又会触动那些旧臣们叛变之心。”
萧然闻言,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臣以为不然,皇储之存,便是要延续帝脉,无所谓身在何处,况且若是说要防止那些叛臣蛊惑皇储,那将皇储召回皇城,不是可以更便于防范么?”
“只是儿臣听闻王妃陈氏才去世半年,这般行事会否太急切了些?”戚芜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阿芜所言倒也有些道理,”裴念思量着说道,一旁的裴均若听出她话语中的松动,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自从不久前对东方寒等人的清理之后,他始终在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得到动摇,今日听得裴念有心要戚况回皇城,更是不免心慌,但此刻她的言语间也不那么确定,令他又一次侥幸起来。“那便等陈氏一年丧期满了再说吧。”
沁舒宫。
“芊儿。”裴念将宇文芊唤到自己的面前,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温暖又冰冷的夕阳斜斜地透过镂花门窗洒在柔软的地毯上,在女子的脚边留下如同被抛弃的希望一般的光点。
“你还爱他么?”裴念的声音显得遥远,好似来自另一个天体,宇文芊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她,随即又低下了头,她知道她指的是谁,但是,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索性选择了沉默。裴念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所以,你还是爱他的,对么?”
那双手的温度,是长年的冰冷,宇文芊感到自己身体细微的颤抖,眼角的花钿在越发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怯生生的光。“放心,朕知道,朕不会再要你证明什么。”她的话说得那样的轻松,好像是一道赦令一般的,带来有些不太真实的光明。
“陛下有什么要宇文芊做的?”她的话让裴念不禁失笑,“芊儿,有时候朕真想知道,你究竟有多聪明。”她松开了手,在诺大的房间里踱了几步,“陈妃已死,朕要况儿重新接受一名女子当王妃以表明自己的诚意,自然,这女子必须是朕的人。你明白了么?”
宇文芊努力让自己不显出慌乱的样子,点了点头,“是。”
“后日你启程去明州,朕会让几个女孩当作侍女跟去。况儿必须要在这些人里选择一个,若他不愿,那么,就宣读桌上这道密令。”
宇文芊闻言望向桌案上那包裹在黄绸中的那道圣旨,心早已冷了大半截。
注视着那道暗金色的背影,宇文芊的心里颇不平静,犹如那骤然起风的海面,波涛汹涌,随时可能淹没一切的生命。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宇文芊拿着那道密令步出了鸣晓宫。着丝履的脚踏着那仿佛绵延不绝的汉白玉台阶,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恍惚。一轮明月静静观望着世间百态。她忽然间感觉时光好似从未行走过,她依旧是那个渴望从浣衣局脱离的罪臣后人,那杂乱而拥挤的通铺上衣服和肌肤互相摩擦是异常的清晰,此起彼伏的呼噜、磨牙和梦话仿佛还在耳边。她一步一步地走着,竟不知应该要往何处。
只有那苍月,用清冷的光拢成一个给不了安慰的拥抱,遗落在她的四周。
高高的台阶尽头,那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白衣的男子冷眼看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她成了一个再也分辨不出的遥远,才收回目光望宫里走去。
明州。
一个温柔的午后,戚况静静地望着来人,不由愣在了原地。
宇文芊淡淡一笑,“奴婢特奉陛下旨意,前来慰问皇储。”她还是原来那般镇定自若的样子。戚况这般想着,侧了侧身将她请进了偏厅。
安静地打量着这一切,这并不是一座多么奢华的宅院,小小的院落,简单的装饰,却又在细枝末节里透露出戚况的气息,还有那融合在其中的,属于江南的柔软和清丽。
他更适合这里。
女子这般思量着,却见戚况徐徐走来,手里捧着托盘。“家中只有一名老奴和一名侍婢,不巧最近侍婢回乡奔丧,而那老奴身体欠佳,所以…”对上宇文芊的目光,他有些讪讪的。望着眼前这个一切都亲力亲为的男子,她忽然想轻轻地拥住他。
他不应是这样的,他曾经多么的飘然如仙,不染一丝尘埃,而如今,竟是这样一番的境地。她的目光捕捉到他左手上的那条包扎的白布,已经干了的血迹渗透出来,让她的心一阵绞痛。
感受到宇文芊的注视,戚况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的桌上,走开了些在一旁坐下,用旧白的衣袖遮掩住了那道伤。
“你们都下去吧。”宇文芊望了眼身后的侍女们,随后命令道。直到所有的脚步声都远去,她才重新看着他。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她是明了的,可是,竟会是这般的境地,却是她始料未及之事。顾不得是否有人在暗处监视,宇文芊站起身来走到戚况的面前。
“把手给我。”她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容拒绝,戚况有些怔怔地看着她从一旁的小箱子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什么时候伤到的,看过大夫没?”她解开他胡乱包扎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炎的伤口像是张讥笑的面孔。宇文芊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戚况没有看她,他的视线停留在那双青葱般细嫩的手上,他看到,那双手的颤抖。“一两天吧,没什么的,只是在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这般小事无需看大夫了。”他絮絮叨叨说着,想要用言语掩饰心中的慌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遭受着一切的人是自己,可是他却为眼前的女子心疼起来。那粉金色的花钿在脸颊上颤巍巍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掉落下来。
细细地清洗了伤口,又上了些药,她才拿了条绷带动作轻柔地包扎起来。听着男子那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切都显得如此的恍惚。不经意间,白色的绷带上氤开一个水迹,像是一朵花一般的,悄然绽放开来。“别,你别哭,真的没什么的。”戚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慌乱的安慰着,宇文芊这才觉察过来,忙被转过身擦去眼角的泪珠。
她这是在做什么,她疯了么?宇文芊趁着背过身的空档,在心中问着。这并不是一段可以开始的感情,它应该要被埋葬在地底深处不是么?可是为什么,是这江南的气候太温暖,是这明州的方言太温柔,是在风太缠绵…?但是,她不能让他受到牵累。
念及此,她转过身来,依旧泛红的眼眶里装进了往日的坚定,“奴婢此番前来,还有一个任务。”听着她忽然变得冷淡的语调,戚况心头一紧,却又回过神来,是了,他们毕竟是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还是如此刻这般的公事公办更好些,不是么?
“宇文姑娘请说。”他温和的说道,克制着自己的失落与沉重。
“陛下得知王妃已逝,特命奴婢前来慰问,另带了几名秀女一同前来,以期您可以缓解丧妻之痛。”
空气在最后一个字落地后凝固了。
戚况怔怔的坐在原地,凝视着那个纤瘦的背影。他不知晓她说出这番话时是如何的心情,仅仅是那倔强的挺直的背脊,就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多谢母亲的关心。”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而疏远,宇文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尚未待他说下去,便开口道,“皇储可以多思考几日。”她转回身凝望着那双眼眸,始终温和而平静的目光里有太多的坚持。他为什么要坚持,难道他不知道这一拒绝导致的会是多么悲惨的境地么?
“不用了。”戚况难得坚决地摆摆手,“有劳宇文姑娘和众人奔波,但是陈妃离世不久,本王无心另立妃嫔。”
一扇门在此刻关上了,那般的坚持,无法挽回。宇文芊有些呆滞地看着他。这个向来温和的男子,为何在今日会如此的执拗?只不过是另一名女子罢了,当日他不也是迎娶了陈妃么?他们不也过得很好么?可是今天,为什么今天要这样决绝的拒绝。他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不需要自己斟茶递水,更无需被刀切到手指都无法医治。
“皇储还是再思考些时日吧。”她再一次开口,像是在恳求一般。
戚况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她,好似从未认识过她一般,转而淡淡吐出一句话,“不必了,宇文姑娘请回吧。”说着他背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