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殿里,行色匆匆的茉心往后花园而去,一袭紫衣的姚宓正坐在凉亭中闭目养神,八个月的身孕让她显得丰满不少,脸上虽是恬淡的神情,但眉间的愁绪却依旧挥散不去。戚洵已有许久未来永泰殿,只是偶尔会遣了陈勋来问问有何需要。
她依旧不甚明了,为何对自己素来百般疼爱的男子对自己会这样的冷漠,这一切像是夏天午后的阵雨,来得莫名其妙。雨在不久后会停,那戚洵呢?眼前浮现出莲阳宫中徐媛的洋洋自得,心中不免一阵恼怒。是因为这个女人么?纤纤素手不知不觉间握紧的她绝对不会让这个女人有什么好的收场。
“皇后。”茉心走到凉亭,行了个礼,微闭的凤目睁开,慵懒的语调里是一种掌控所有的自信,“怎么?”
“皇后,事情有了变化。”茉心小心翼翼地说道,姚宓忽地坐直身体,“什么意思?”
“今日奴婢去乌雁巷的时候,人不在了。”茉心有些怯怯的,“那里的侍女说她刚巧昨天有事出了门,就只有两个侍卫假扮的乞丐在门口守着,人应该是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走的。那侍女怕皇后您责备,所以没敢马上知会您。”
姚宓听着,不禁感到一阵寒冷,“溜走?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会有这能耐?去,好好查,我就不信会查不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她是没有把握的,会是谁知晓了这些,又会是谁与自己作对带走了她手上的筹码?一个隐隐的名字早已镶嵌在心中,却迟迟不敢去面对。“再去探探席府那边有什么动静。”
望着茉心走远,姚宓的心不断下沉。是被发现了么?那为什么还这么平静,还是那个人想等自己露出马脚?猜不透,她始终缺少了某种弄权者的敏锐。
再次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将近一天未合眼的芸娘倏地站起身来,等待着那个纤弱的身影,只见一袭藕色衣裙,十九岁的戚芜在青儿的烛火下袅袅婷婷而来。
“公主。”带着某种恐惧,她怯生生地开口。戚芜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青儿将四周的蜡烛点起,禁室里顿时亮了起来,照出牢笼中女子苍白憔悴的脸庞。
“想好了么?”戚芜并不着急,见到芸娘的第一眼,她便感受到了她的妥协,眼中升起一丝怜惜,转而又消去,恢复了那抹淡然。
“是,我全都告诉你。”芸娘一狠心,开口道。
浅浅一笑,向一旁的侍女递了个眼色,青儿欠了欠身,上前打开了牢笼的锁,将芸娘扶了出来。“在你说之前,我想你很乐意见一个人。”说着,戚芜站起身来率先步上楼梯。她并不担心身后的女子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在关进禁室前芸娘早已被搜身,且在牢中关了几天,精神上又受了不少折磨,只怕她早已没有多少反击之力。
走到凝水阁顶层时,虚弱的芸娘早已气喘吁吁,青儿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她带着不确定的目光投向戚芜,直到后者向她点了点头,才捧起茶盏缓缓饮下。
“你不怕我在茶中下毒么?”戚芜闲话家常似的开口,芸娘摇摇头,道,“怕,但命在公主手里,要死,也是躲不了的。”
“呵呵。”戚芜轻笑着走向一扇窗前,转而倚在窗棂上,回过身向芸娘道,“你来看看那里。”她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花园,白蔷薇开得烂漫,花丛中嬉戏的女孩笑颜如花。“韵儿。”走到窗前的女子红了眼眶,“公主,您怎么…”
戚芜散散地开了口,“她可是我的侄女呢,接来住几日也是应该。”
只听得扑通一声,芸娘双膝跪地,双眸中含着泪,“谢公主救命之恩。”
“哦?”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可什么都没做呢,一切都要看你了,芸娘。”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间掺杂进了些微的深邃与暗示。跪在地上的她在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尚未满二十岁的女子的力量,可以从那个人手中将卓韵带出,绝对不简单,哪怕她是为了让自己招出幕后指使者,也心甘情愿。
“是,我全部告诉您,绝无半点虚假。”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在明州的穷人巷里,一名衣着光鲜的男子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带来的是芸娘本已平静下来的生活的另一番波折。
“他说若我愿去皇城为他办一件事情,便可应允我白银一千两,那时韵儿正病着,家中已没有钱去医治,思量片刻后便答应了。当即他就给了我十两纹银。”芸娘徐徐说着。用那人的钱治愈了卓韵的病后,她便带着女儿北上来到了皇城,一路上都有男子委派的人照应着,“或许也是因为害怕我反悔吧。到了皇城后我和韵儿便在乌雁巷里他准备好的宅子里住了下来,不久他就来了,通知我去席府当乳娘。”
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席府,她是知晓的,那是当朝永宁公主和驸马的府邸,望见来人眼中的意味深长,她忽然明白这回是一条不归路,自己会身死何处,无人知晓。“来府中的大半年时间,那人都未曾与我联系过,但韵儿在他手中,我无法逃开,直到两个月前,他又出现了。”
芸娘永远忘不了男子将一包药丸放在她手中的神色,仿若要加害的那个人已被碎尸万段一般的解气与喜然。“他告诉我,两个月里先不用下药,只需每天将南疆降头师的蛊趁小少爷熟睡时放入他手中便好。两个月后药丸配上蛊,小少爷不出一个月便会毙命,到时他便会让我和韵儿团聚,并且还会给我一千两。”
戚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细细的一层,像是这一场危机,若没有及时的发现,那么谁都无法挽回这个悲剧。“那指使你的人,不是席治信?”听完她的叙述,她发现自己一开始的猜测错了。可,幕后指使者又会是谁?
芸娘听罢,只是冷冷一笑,“席治信?我巴不得死的人是他。”望着女子决绝的神色,戚芜一怔,却未开口,便闻得芸娘说道,“当年他许我终身,将我从妓楼赎了出来,其实只是为了让我讨好他上头的官员,得知我已有他的骨肉无法再送给别人时,就对我日渐疏远,韵儿出生后更是由着我们母女自生自灭。哼,这个衣冠禽兽,我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那会是谁?”戚芜没有想到中间还会有这样一段夙怨,当初从裴念那里得到的消息只是她与席治信育有一女并独自抚养。想到那一脸正气的男子,戚芜心中不免一阵厌恶,思及席攸觉对兄长的百般尊敬,又感到不值。
芸娘愣了一愣,“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个男子名叫吴立恩。”最后三个字如一记闷棍打在戚芜身上。“吴立恩。”她重复着这个名字。那么多年,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容颜,脸色渐渐苍白。
“我知道了。”久久的,戚芜才开口说道,声音中是某种被背叛了之后的不可思议。“芸娘。”她顿了顿,“你可愿与韵儿留在府中?”
“奴婢多谢公主恩典。”她还有什么选择么?出了席府,没有立锥之地不说,连性命都堪虞。
“青儿。带芸娘下去,让她们母女相聚吧。”
冷清清的凝水阁里,戚芜感到无限的彷徨。吴立恩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的人物,真正在幕后操纵的,另有其人。只是她不敢相信,竟会是那个人。
姚宓。
只有她才能让吴立恩千里迢迢去明州为她办事。自幼以来,身为姚宓表弟的吴立恩最听从的便是她的吩咐,这个习惯直到现在都未曾改变。
但真是姚宓么?她为何要来伤害席渊?
耳边响起的,是宇文芊那一日在御花园暖阁的话语。是的,她凭什么就这么相信姚宓对自己是真心?
前所未有的无助如黑色的潮水席卷而来,戚芜发现自己并未真正明白身在宫廷之中所要面对的倾扎和残酷。虽然自小她便看过诸多的诡计与手段,但她尚未经历过这样赤裸裸的血腥与无情。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依旧以为这个世界里美好多过丑恶,善良多过凶险。
可是,真的是姚宓么?那个对自己百般关心的姚姐姐,那个会责备自己太善良的人,如今硬生生地将一个梦境撕裂开来,露出其中的肮脏与黑暗。可她居心何在?她为什么要如此?
会不会,这是一场阴谋,旨在破坏她与姚宓之间的情谊?但芸娘的眼中是真诚,不会有假,她亦不敢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又或者,吴立恩听从的是另一个人的指使?
…戚芜一次次地寻找着理由,可是最后触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她不愿相信,她不忍相信,但无论多么地挣扎,在内心仍旧有一种清醒的自觉。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她只是感觉到孤独的绝望而已。
永泰殿中。
“芊儿,阿芜那边如何?”裴念批改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前,对一旁的女官宇文芊说道。
“公主已知晓了来龙去脉。”宇文芊如实禀报道,“只是尚需要些时间来面对罢了。”
满意的点点头,裴念沉吟了片刻,又开口,“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宇文芊宽慰道,“太后也是为了公主着想,与其让您时时为她担忧,不如助公主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之人,况且将来还需要她替太后分忧呢。”
悠长的笑容在裴念的嘴角蔓延开来,或许有一日,这个笑会变成一阵哭泣,但至少此刻是充满期待的。
“太后,薛明辉大人已在书房外等候。”小宫女在门口禀报道,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裴念向宇文芊点点头,转而重又坐回书案后,“请。”宇文芊走到门前,缓缓说道。不久便见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英挺男子步履稳健的走近。
“臣工部侍郎薛明辉拜见太后。”一身蟒袍的男子行了礼,声音与气度一样的沉稳。宇文芊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散发出来,隐约见似曾相识,却从未真正的遇见过,多年后,她才发现,原来,那是和她祖父一样的神采。
“薛明辉,可是你上疏说有治理邢、庆水患之法?”裴念在桌案后悠悠开口,目光不时望一眼立在下首的男子,神色中透着某种连宇文芊都看不懂的东西。只见他应答自如,“是,微臣不仅可治理邢、庆两州的水患,还可解颂、岷的旱情。”
“哦?”裴念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你倒是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