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舒宫里,裴念闲闲地坐在回廊下。夏季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躲在阴影里,看着摇椅用固定而缓慢的频率晃动,宇文芊感到一阵疲乏。眼皮有些重,将睡未睡时,裴念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如一根针刺进指甲,痛得钻心,但足够清醒。“芊儿。”她说,“你还不准备告诉我么?”
宇文芊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她指的是春天时姚宓跌入定坤湖的事。那一日她回到沁舒宫,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她的问题,可谁料到从那一日到此刻,她都没有提过一个字。
或许,她是在等着自己放下警惕后再来个突袭吧。脸色苍白的宇文芊思量着,没有开口,裴念也不言语,由着她沉默。
“奴婢确实与皇后有过联系。”知道一切瞒不过的宇文芊终于承认道。裴念没有反应,只是略点点头,静静地等待她说下去。缓了缓方才的惊吓,宇文芊又开口,“当时皇后想成为太子妃,要奴婢助她,条件便是日后会庇护奴婢,但之后便无甚交易了。那一日皇后将奴婢唤去想再合作,奴婢不允后皇后便自己跳了湖。”
她没有提及韩笙的意外,没有说到戚芜的早产。宇文芊知晓有些事不能吐露,一旦全盘托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收押天牢,听候发落。孰轻孰重,她尚分得清楚。
裴念睁开眼,望向眼前的花团锦簇,“芊儿。”她徐徐开口,声音里夹杂了些过往的气息,让人感到恍惚,“你一点都不像你祖父。”听她提及宇文忠源,宇文芊先是一怔,转而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曾几何时,幼小的她坐在祖父怀里,在他的教导下读书认字,所有人都说这个三岁便识得千字的幼女像极了她的祖父。而如今,竟有人说不像了。是的,是不像了,是截然相反了,因为那一场劫难让她失去了一切的保护与安稳。她只有不断的寻找,贪心得如一只饕餮,最后只能把自己吞没,哪里还有祖父铮铮铁骨、忠心不二的样子?
“当初让你与你母亲留在宫里,就是因你祖父极疼爱你,先皇不忍见你受苦。”裴念的眼中是难得的慈爱与关怀,转头望向宇文芊,“芊儿,你就这么担心会遭到不测么?”
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这几句话听来极真挚,但在宫廷之中,谁不是演戏的好手?原本已模糊的浣衣局时光又一次被提及,竟还似恩典一般。
见她不回答,裴念又说道,“算了,你会如此也是情有可原。”说这站起身来,站在阳光下,“你当我的侍女也有些时日了,过几日封个七品女官吧。”
“谢太后错爱。”宇文芊轻扬嘴角,行了个礼。她知道她需要帮手,所以在适当的时候给与自己些许的关怀与好处。而自己需要富足安稳的生活,因此跟随在她身后。
两个人,都在利用对方,心中明了,一切都是干净利落,相较而言,宇文芊更欣赏的还是眼前的女子。她的智谋和远见,是一心想模仿她的姚宓无法比拟的。
“太后,陈公公又来了。”一个小宫女来到面前,稚嫩的声音消退了方才的晦暗。“知道了。我就来。”裴念挥了挥手遣走了她,转而看了眼宇文芊,后者会心一笑,随着她往正殿而去。
陈勋手捧圣旨等候在正殿。这已经是十多天来第五道旨令了。自从那一夜在莲阳宫与姚宓一番话后,戚洵在第二天就下旨要太后代管朝政,但裴念以戚洵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事怎可假手于人为由拒绝了。
可执拗起来的戚洵却未退缩,连连颁旨。朝中姚国庸之流纷纷上疏劝谏,但他们并不了解戚洵的孩子气,他只是想与姚宓作对罢了,这一劝,反倒让他的坚持更长久而强烈起来。
“老奴拜见太后。”陈勋堪堪行了个礼,裴念在首座坐下,“皇上还是坚持么?”她问。
“是。”陈勋的神色间有丝丝的担忧,戚治的不闻不问,和戚洵的倔强,他都清楚地看在眼里,这一切,只是让眼前的这个女子站到更高的地方罢了。但是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一个奴才。一个将一切看得透彻清晰却只能保持沉默直到死亡来临也不能开口的奴才。
“既皇上这般强求,那我便不再拒绝了。”裴念站起身来,外面的阳光依旧眩目,跌进女子深邃的眼眸里,化作奉蕴殿金碧辉煌后的串串珠帘。
戚氏王朝的第四任帝王又一次将权力拱手相让了。
“母亲。”戚芜走进沁舒宫书房的时候,裴念专注地批改着奏章,一瞬间,仿若什么都未曾改变过。
“阿芜。”裴念望向她,温暖的声音打断了她片刻的失神,“你怎么来了?”才重新垂帘听政两天的裴念眼中又现出了昔日锋利的果决和坚韧,之前的那番悠闲只是她的等待罢了,等待一场更高的攀登。戚芜走上前几步,和从前一样随意地翻了翻桌案上的奏折,“阿芜想请母亲替阿芜查一个人。”
裴念搁下手中的笔,目光中多了些担忧,“谁?”
“府中的乳娘,名唤芸娘。”戚芜淡淡说道。此时的她尚未发现,自己有多么地依赖自己的母亲。她有足够的强大,可以为自己提供所有,甚至是最完美的暗探组织。“昨日阿芜将芸娘唤来吩咐几句时小渊也在,他表现得很怕芸娘似的,所以…”
“所以她来到席府别有所图。”裴念说出了下半句,转眼望着女儿,戚芜点点头。正在此时,宇文芊手捧托盘走了进来,“奴婢拜见公主。”
“呵,还未恭喜宇文姑娘呢,被封为女官了。”戚芜见是宇文芊,微笑着说。宇文芊将茶盏放在桌上,又欠了欠身,道,“承蒙太后抬爱。”
“芊儿,你来得正好。”裴念吩咐道,“让人去查查席府的乳娘。”
宇文芊望了眼戚芜,见她向自己微微颔首,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禁室的入口,在凝水阁之中,戚芜带着青儿进了阁中,径自走向内室的铜镜前,扭转了镜前的装饰花朵,一道向下延伸的楼梯在镜台左边现出。两个人,一盏烛灯,徐徐往下而去。转眼间入口又关上,戚芜一脸平静地往下而去。
幽黑的禁室里可以听到轻轻的流水声。这是在澄湖底。当时建府时将澄湖建了进来不仅仅是为了风景,还有囚禁的原因在内。铁的牢笼里,芸娘依旧一身茜色,神色平静地坐在干草堆上。
青儿将四处的蜡烛都点上,戚芜在正中的红木椅上坐下,无声地望着芸娘。
芸娘也一言不发地看向她。
世界如此的安静,连外面的流水声都成了汹涌波涛的拍打。
“芸娘。”戚芜开口,声音清冷,“或者,我该唤你一声,大嫂。”
芸娘蓦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她,眼中满是讶然。“怎么,很奇怪我会知晓这些么?”戚芜的语调显得不紧不慢,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还是,你怕我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从未想过素来温和清淡的女子会有这样的一面,浑身上下透着冷酷与杀气的戚芜让芸娘忘了如何应对。那个人没有告诉过她眼前的人会如此,又或者,那个人自己亦不曾遭遇过。
“你,想怎样?”芸娘望着她,尽力掩饰着由心底最深处突然涌现出的慌张。
扬起一丝胜利的笑容,“我不想怎样,我只想听你亲口说说,指使你的那个人,还有他指使你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
望着戚芜的眼睛,在霎那间魂魄便被吸了进去,似是一种蛊,让人无法逃离,张了张嘴,刚要说出口的名字被一张恐惧而无助的脸庞止住了。仿佛有千万股力量似的,芸娘别过头,低声道,“公主若是知晓,又何必问我。”
戚芜一愣,随即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牢笼前,蹲下身与她平齐,声音温软而淡漠,“你和席治信有一个女儿,今年有五岁了吧,看上去很是可爱呢。”
“你。”芸娘重又望着她,口中只吐出了这一个字便沉默了。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若招出那个人,那么自己的女儿定会因此被那个人杀害;若不说,只怕戚芜也不会善待孩子。正犹豫着,却见戚芜重又站起来,收敛了眼眸中的狠意,说道,“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说完便转身离开乐,在楼梯处又停下脚步,“听你女儿说你是独自抚养她的呢。卓韵,跟你姓么,是个好名字啊。”
听得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戚芜的眼中是擒获猎物后的自得,不消回头望便知晓那看向自己的是怎样的神情。
从凝水阁出来后便往席渊的房间而去,穿过一道月亮门,便见一名五岁左右的女孩在院中独自踢着毽子。“韵儿。”戚芜柔声唤着,眼波流转间满是温柔。卓韵扭头见是她,欢快地跑上前,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礼貌地开口道,“阿芜婶婶。”
卓韵虽然才只有五岁,举手投足间已俨然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戚芜知晓,她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席治信未曾真正迎娶芸娘,自从她有了生下卓韵后更是断了一切来往,由着母女二人自生自灭。这五年来都是芸娘一人带着幼女辛苦度日。
“小渊呢?”理了理女孩有些散乱的头发,戚芜问道。“刚睡下呢,小蛮阿姨在里面守着。”卓韵指了指关着的房门,小声地说着。那一日太医检查后并未发现孩子有什么大碍,也只是受了惊吓罢了。但戚芜依旧胆战心惊,自此之后,席渊的一切她都尽量自己经手,若实是忙不过来才交给青儿和小蛮。
她早已没有了去悲伤的时间。一切都被压制,只有那与裴念相似的一面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