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宗戚洵的嫡长子戚之蘅出生时,已是秋天,被派往邢、庆治水的薛明辉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戚氏王朝从一个小小的波折中走了出来,又是另一幅国泰民安的安乐之景。
在这一派升平之下,暗流不断,有多少人在算计,又有多少人在被陷害,这些都被掩藏在了甜腻的笑容之下。
姚宓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尚在月子中的她看上去依旧虚弱,被乳娘哄了很久才睡着了的戚之蘅躺在床边的摇篮里。她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这个宫廷中有多少人正恶狠狠地窥探着,她心里还是明了的。况且沁舒宫那边还没有任何的动静,她始终坚信,乌雁巷之事定与裴念有关,而这个人究竟留她不留,尚且是个疑问。此刻的姚宓绝不敢掉以轻心。
“皇后,徐才人来了。”茉心前来禀报道,本有些倦意的姚宓听闻是徐媛,强打起精神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徐媛由侍女扶着悠悠走近,“妾身徐媛见过皇后。”她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戚洵早已有令在先,她可以不行礼。姚宓亲切的笑容挂上嘴角,眼中依旧是冰冷,“徐才人不必拘礼,茉心,赐座。”
“小皇子长得真可爱呢。”徐媛望了眼摇篮中的婴孩,“皇上定是爱得不得了吧。”提及戚洵,姚宓眼中浮起一抹悲凉,自从诞下戚之蘅,他除了在生产那日探望过,便再未踏足永泰殿。徐媛捕捉到女子目光中的落寞,心下不免一阵得意。却闻得姚宓说道,“皇上近日倒不怎么来呢,不知可是在莲阳宫中陪着徐才人呢?”说着,凤目一瞥,徐媛脸上有些尴尬。戚洵这几个月来都住在宏元殿,无论她如何派人去请,也再未到过莲阳宫一步。
冷冷地望了眼面前的女子,姚宓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累了,徐才人你也回吧。”说着看了眼茉心,侍女随即移步上前,“徐才人请。”徐媛脸色不快,又不能说些什么,惟有站起身来由侍女扶着走了出去。
城东席府。
“公主。”青儿将窗关上,递上杯热茶,“天凉了,公主还请保重身体。”
恍然间,戚芜回过神,隐约记得有人亦这般对自己说过,那是还在永宁殿的时光。那段日子她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便心中无限向往,也不禁感到无奈。是不是自从那时起便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付出信任呢?
席渊的事已是两个多月前了,芸娘依旧是他的乳娘,卓韵则如同小姐姐般地对他万般照料。这一切都让戚芜怀疑,她的关心是真的么?还是是与姚宓一般的虚假?但望见她的眼神,戚芜选择相信她的关心,不幸的或许只有自己罢了。
“皇长子出生有几日了?”戚芜喝了口茶,缓缓开口,无论如何,有些事总要面对的,一些礼节她必须要遵守。
“回公主,已有一个月左右了。”青儿回答,“可是要备轿去宫中?”戚芜抬眼望了望青儿,还记得初到栖玄观时她仅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胆战心惊地下跪,如今也已是这般地察言观色、心思敏锐。那自己呢?保护自己的人都一一退去,总该学会面对了吧。
原来,只有自己没长大呢。
在心中凄然一笑,道,“就依你所言,去永泰殿。”
奉蕴殿中,裴念坐在龙椅之后,冷眼往向阶下垂首的一众朝臣。“诸卿家还有何事上奏?”她的声音有着坚定的尾音,砸在镏金的地上,泛出不可思议的压抑气氛。
“启禀太后,臣有事上奏。”裴均若堪堪上前道,“近日庆州修治河道时有工匠挖出一块奇石。地方官以为此乃天训,不敢怠慢,速送来皇城,还请太后过目。”说着,守在门外的两个禁卫军合力抬上一块如瓷枕大小的玉石,此玉玲珑剔透,是上等的货色,未经雕琢,显得质朴非常。
“太后请看。”裴均若指向玉石向上的一面,“此处竟有朱砂字迹。”
视线都聚集到了那六个字上,不同的神情在瞬间浮现在在场的每个人脸上。
“洵不利,念代之。”朱砂的颜色藏在碧玉之下,隐隐的,透过绿,显现出来。姚国庸的眼中是凝重。这只是一场阴谋中的一小步罢了。高祖出兵讨伐前朝,不也是因为“祥瑞”的暗示么。其实一切都是自编自演的把戏,可哪怕明了了真相,也要执迷其中。违逆天意,是大不敬之罪。
“太后!”抬起头来时,裴念已在宇文芊的陪伴下走出了珠帘,款款步下台阶。她的神色淡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姚国庸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心下不由一阵担忧。她是否真能与眼前的女子抗衡呢?
“姚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么?”没有看那玉石一眼,裴念在姚国庸面前止住了脚步。
作了个揖,姚国庸无视裴均若那挑衅的眼神,侃侃道,“臣以为若此玉真是上天的指示,那必是要遵循的,但怕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假借神明之名义,为自己谋利,那便是不得不防了。”
“姚大人,你何必血口喷人。”裴均若听出他字里行间都在指责自己的造假,借着裴念在此,索性开口道,“难道裴某还要谋权篡位不成?”
姚国庸冷冷地哼了一声,“老朽并未说是谁,裴大人就这么急着对号入座么?”
“你。”裴均若还想反驳,却被裴念一个眼神止住了。
“二位无需再争执,我不会信这玉石所言。”她微微抬眼,转过身向台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向裴均若道,“裴大人,日后似这般的无稽之谈,还是不要呈上来了吧。”
语毕,径直走到台阶尽头,龙椅前,仿若下一刻就坐上皇座般地转过身,“退朝。”
没有人猜得透裴念想要如何。若她想夺权,大可趁裴均若呈玉石后废了承宗,统率天下。若她无意皇位,又为何站在龙椅前傲视众生?
几日之后,民间开始流传起庆州惊现上天指令,要太后代替承宗的传闻。一时间,风生水起,无论朝野,好不热闹。直到渐渐地,有百姓责备承宗不理朝政,拥护起裴念的一心为民、大力治水时,一些朝臣才恍然大悟。裴念,不是不夺权,而是未到时候罢了。她要等,等到民心所向,等到顺理成章。这群开口朝廷闭口戚氏的官僚们与裴念相比,始终是差了阶上与阶下的距离。所以,他们只能在低处仰望着她,听候一切号令。只可惜,有些人总是以为自己有可以挽回一切的能力。最后证实的,只是自己的弱小和不自量力罢了。
姚国庸身着官服站在永泰殿正殿中,不久便见姚宓独自一人徐徐而来。
“臣姚国庸拜见皇后。”已有六十多的他跪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或许这就是将孩子送入帝王家的悲哀,从此只有君臣之礼,绝无父女之情。
“父亲请起。”姚宓眼中有不忍,刚要上前搀扶,又止住了。想起自幼父亲对自己教导传授的那些三纲五常之类,只好由着他自己站起来,她不愿看到父亲的失望。“父亲此番前来可有什么事?”落了座,姚宓才开口道。姚国庸一直以来鲜少来看望她,今日匆匆而来,定是有事相托。想起不久前朱砂玉石之事,女子的眉目间凝重了些许。
姚国庸刚要开口,却见一名宫女走了进来,“皇后,永宁公主来了。”
“阿芜?”姚宓微一颦眉,“请公主到花厅稍候,我就来。”打发走了宫女,姚国庸已站起身来,“看来臣来的不是时候,这就告退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副金锁片,“这是给皇长子的,算是外祖父的一点心意。”
伸手接过金锁片,姚宓不禁红了眼眶,“父亲。”
“宓儿。”姚国庸叹了口气,话语间有了些许的关怀,“宫中危机四伏,你可得小心才是。”姚宓点点头,他又说道,“为父要说的,都在其中。”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显然是已做了两手准备。方才涌起的温情随着这个动作又冷却了。
他是如何想的,姚宓从不知晓,她曾多么用心地讨好他,只是为了他能向自己笑一笑,带上父爱的慈祥。但无论是过去,是眼下,还是明日,都只能是一种奢望。
戚芜从永泰殿回到府中的时候,得知席攸觉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书房中。她放轻脚步向书房而去,刚走近,便瞥见那窗口人影一晃。
有客来了么?她有些疑惑,又听得有依稀的交谈声,一把陌生的声音说道,“这一次就有劳席兄了。”席攸觉淡淡开口,“只是举手之劳,何须挂齿。”
“那在下便告辞了。”陌生的声音响起,戚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进了一旁的转角处。不久后便见一名身着青色布衣的男子率先出了书房,随后是席攸觉。只见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自己从未领略过的风采,那样的气定神闲又信心满怀。
望见二人朝门口渐渐走远,戚芜从转角里走了出来,不禁为自己这一躲闪的举动感到滑稽。自己的府第里,有什么好躲的呢。这般想着,抬脚走进了书房。
一封信在书案上,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戚芜的视线。它是那样孤立地躺在红木桌案上,那种浓重的色彩更映衬出了它黯淡的土黄色。信封上的字迹刚劲有力,虽是陌生,却有一种夹杂在细枝末节里的熟悉。戚芜又望了一眼,并没有太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正在此时,席攸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回过头望向门口,正对上男子诧异的眼眸。
是错觉么?为什么这诧异里掺杂了无所不在的惶恐?戚芜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时地投向书案上的信,心中生出了挥不散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