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慢慢吹来，树叶渐渐枯黄，一片萧索尽收眼底，竟是阵令人恐慌的悲凉。少年伏在窗台上，凝视着不远处的莲花池，只见些许的莲叶在水面孤独漂浮，他的眼眸被浓重的悲哀填满，一时间竟是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坐直了上身，手抚上心口，感受着生命力的跳动，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它就会安静了吧。带着苦涩的微笑尚在嘴角弥留，便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在想什么？”戚炎温柔的声音带着上一个季节的暖意，他摇摇头，“没什么。”
背对着戚炎的少年看不到，身后男子的神色间有些微的沉重。此刻韩笙的脑海中只有那一抹残忍的笑容。
“我，还要你死。”裴念的声音不大，却透着无法反抗的威严，竹林里显得寒冷。“回清和殿一年后，你会开始服药，慢慢地心力衰竭而死。”
“有多久？”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却没有一丝畏惧，他在此刻有些了解其眼前的女子，她只是一个想保护自己女儿的母亲，只有自己离开，当依恋慢慢淡去后再彻底地告别，才能将一切完全解决。
朱唇微启，缓缓吐露出两个字，“一年。”
他生命里仅剩下的两年光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完结了一半，眼下的自己犹如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想在最后的弥留里获得最多。
可惜那最多，是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再获得的。
沉溺在有阳光味道的怀抱里，韩笙闭上眼睛。戚炎，这是他在人世最完整的留恋，他多么想忘却自己与裴念的约定，当作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但想起少女那张灵动的脸庞，他的心下是愧疚，之前的不顾一切都显得软弱起来。
城东的席府里，亭台水榭间，华服的少妇静静抚着琴。山石之中，水色便服的男子独自一人登上楼阁。立在这凝水阁之上可以将整座宅院尽收眼底，但他的眼中唯有抚琴女子的纤弱背影。这是他新婚的妻，她的一颦一笑对他而言都是一幅全新的画面。
身后传来轻的脚步声，是青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向她示意不要出声，径自上前接了托盘便将她遣了出去。
动作轻柔地将托盘中的茶盏放在琴旁，却听得琴音停了下来。转过头，望进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晕眩的错觉。
“扰到你了？”席攸觉浅淡的声音和温柔的笑容映进她的眼里。“没有。”戚芜摇摇头，从琴桌前起身，“今日回来得好早。”
席攸觉望着她半倚着窗前的栏杆坐下，“皇后说你刚有身孕，需要多修养，因而允我早些回来，怕你独自在府中闲闷。”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戚芜微微低下头，略显羞涩的笑容里有愈发安定的气息，在几日前，因觉身体不适而传了御医来诊脉，怎料自己已怀有半个多月的身孕。这个消息无论是对戚芜还是席攸觉，都是那般的充满快乐与期待。
“我若觉得闷，自会去找二嫂或大哥，母亲也未免太担心了些。”他的手传来的温度让人安心，不灼热，亦不冰冷，宛如春日的风，夹杂着青草的味道，席攸觉带着宠爱注视着她，柔声道，“那便当作是我想陪你好了。”
戚芜睨了他一眼，转而漫开一个甜美的笑容。“‘便当作’？显得你不是很情愿的样子。”有些撒娇的语气，令席攸觉想将她紧紧拥住，一刻都不离开。向来淡然的他未曾料到自己会这般陷入一段爱情里，在永泰殿里第一次见到戚芜的时候，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混杂了太多的情绪，最强烈的，是包含在其中的欲抛弃一切羁绊的决绝。
这种决绝尖锐得让人心疼。
“情愿，就算要我赋闲在家每日都陪着你，我都情愿。”看着席攸觉认真的表情，戚芜感到的是满的幸福。她是此刻才知道，原来世间上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感到暖意的快乐，而他，只属于自己。
宇文芊独自行走在巍峨绵延的宫廷中，脸上是一贯的淡淡笑容，只是在面对那少年时，掺杂进了些微的沉重。她知晓，这些沉重有时是多么的轻如鸿毛，可是，看到他，就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心中不免有片刻的留恋与缅怀。
“韩公子近日可好？”戚炎被唤至了永泰殿，因而清和殿中只有韩笙一人。他知晓她此番前来的目的，立在莲花池边，池水的冰凉弥漫在他的眼中，“是皇后派你来的？”
“公子心下亦已知晓，不是么？”顿了顿，见他不再言语，宇文芊继而道，“皇后派奴婢来问问公子，那药可有记得？”
韩笙的视线停留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徐徐开口，“记得，我不会忘了约定，你请皇后放心。”
“那便好。”宇文芊的笑容冷冽了几分，“奴婢告退了。”
步出清和殿，远远望见戚芜的轿子向清和殿而来，宇文芊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抬眼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她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在瞬间停止了跳动，时间在这一刻冰凉。
“奴婢拜见三皇子。”回过神，那行人已近，宇文芊立在一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只见戚况一袭白色绣金线麒麟长袍，眉目英挺，带着些漠然。他停下脚步，细细地打量了下少女，“是宇文姑娘吧。”他的声音浑厚，宇文芊一个激灵，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奴婢宇文芊，不知三皇子有何吩咐？”
戚况一时间没有回答，久久他才开口道，“瑾亿怎敢劳烦宇文姑娘，只是这些日子总听闻姑娘才名，不由多言了几句，还望莫要介怀。”说着，他欠了欠身，旋即带着侍从离去。惟有宇文芊略带失望的立在原地。深秋的季节里，连风都无情起来，自嘲地笑了笑。他果然不记得了。没有再看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少女径自望永泰殿而去。只剩下刚才停留的角落，似是拾起了她遗落的柔情，显得悲伤起来。
“韩笙。”下了轿子，戚芜浅笑着走向迎出殿外的少年。许是天气的关系，他显得有些苍白。
“今日怎想得来清和殿？”将她带进屋里，韩笙笑容温和地打量着有几月未见的少女，另一种生活让她显现出更为优雅的神韵，红润的脸颊上有着淡然安定的笑容。
“想到了，便来了，怎么，你们不欢迎？”戚芜调侃地望向韩笙，少年有些无奈又爱怜地摇摇头，“你啊，再这样下去，驸马要把你宠坏了。”
戚芜四下打量了一番，那个院落再也没有人居住，大概是因那段记忆太过痛苦，哪怕现在的一切都是那般安好祥和。“大哥呢？”
韩笙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与糕点，放在桌上，“适才皇后将他叫去了，应是有什么事要商议吧。”提及裴念，少年清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阴霾，从戚芜眼中逃脱。
自从迁入栖玄观之后，戚芜便难得参与朝政，而婚后更是极少插手。这几年来，以裴念为首的裴氏一族在朝中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其中更是以裴念的两个侄子裴均若与裴中言最有权势。
没有思量太多，戚芜从韩笙手中接过茶盏。“小七，现下你有身孕，饮食上也要注意呢，我记得你总喜欢吃些冰的冷的。”
“行啦，你再啰嗦就要和青儿一样了。”喝了口蜜茶，戚芜浅笑着说着。韩笙的笑容淡淡的，就像这蜜茶一般，是清新的甜意。
“你自己不也是，孩子一样，还嫌我啰嗦。”韩笙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柔声责备着。
戚芜皱了皱眉，佯装不屑，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韩笙，我们不要闹了，难得来一趟，你就不要总是一副教训我的样子了嘛。”
“哼。”瞥了她一眼，少年倔倔的说，“还不是你先闹起来的。”他刚说完，戚芜便站了起来，走到韩笙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少年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她，“韩笙，现在的我很幸福了。”短暂的沉默后，戚芜声音温暖。
少年轻叹一声，动作轻柔地拥抱了她一下，转而望进她依旧澄澈的眼眸，“小七，无论日后有什么难过的事，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他现在不敢想，若自己死去，对眼前这个才开始快乐起来的少女会是如何的打击，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选择坚强。
永泰殿里，戚炎立在正殿的台阶下，一同的还有一名身着铁色劲装的男子，他眉眼平凡，却透着股逼人的锐气，他，便是裴念的大侄子，裴均若。
裴念闲闲地坐在台阶尽头的座椅上，手边是两本奏折。
“母亲，儿臣以为，郑大人并无甚过错，且之前与胡人的几场战役中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切不可因这些尚无确论的谣言而将他定罪。”戚炎苦劝着，而裴均若则悠哉悠哉站在一旁，待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皇后，微臣以为不然，郑泽朗确实立有军功，但正因如此，才更不可放任他为所欲为，若他这先例一开，那兵部武将们不日便都要反了天了。”
没有对二人的言论予以品评，裴念抬眼看了看他们，淡淡开口，道，“今日便如此了，你们二人退下吧。”
“太子留步。”永泰殿外，裴均若叫住了戚炎。“何事？”戚炎冷冷看他一眼，轻蔑地说道。
没有太在意他的语气，裴均若步履沉着地走向男子，“太子与郑泽朗并无私交，为何这般为他求情？”
戚炎冷哼一声，道，“我只是不似某些人，为达目的不惜栽赃嫁祸。”说完拂袖而去。站在永泰殿暗处的宇文芊静静望着戚炎离去的背影，又将目光投向微笑着的裴均若，无力地收回视线，往正殿而去。有些事情，尚未开始便可知晓结局。却也有些事情，哪怕知道了结局，亦最好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这便是在皇宫中生存必须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