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油纸伞,缓缓在莲花池边停驻,雪静静飘落下来,似是毫无重量,却感到手有些无力。
“你这又是何苦呢?”一个疼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点脚尖,转回身,是一双明媚的眼眸,“我怎么了?”回避着他的目光,连笑容都有些晃动。“阿芜。”戚炎伸手接过少女手中的伞,替她撑着,自己则依旧站在雪里。
戚芜浅笑着凝视男子淡褐的眼眸,那倒映出的人是自己么?为什么看上去有种牵强的意味?“哥,你是知道的。”戚炎的目光有些闪烁,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是的,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他都明白,可就是因为明白,才更不忍。昔日里那个快乐简单的小妹妹慢慢的消失,留下了的是为了爱而沉重的少女。但他能做些什么呢?给与她想要的?不,这只会是一场蔓延开来的痛苦折磨。所以,只有放手,看着她选择一条看不清下一步的路了么?
“你们在干什么?下那么大的雪还站在外面。”不远处的廊下站着白衣的韩笙,微笑着向二人喊道。“知道啦。”戚芜向他挥挥手,转而向身后的男子笑着说,“你们会很幸福的,对么?”
对上她的眼眸,戚炎用力的点点头,“会的。”
“那就够了。”戚芜欣慰的说,“我也会找到我的幸福,相信我,哥,这不是一个鲁莽的决定。”说完轻快地向长廊走去,戚炎执着伞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在风中慢慢远去。“炎,你怔在那里做什么?”韩笙撑起一把伞将渐渐走近的少女拉进伞下,对不远处的男子唤道,“要是小七冻着了怎么办?”
戚芜向戚炎做了个鬼脸,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是我冻着了怎么办?”说着拉着韩笙跑进了屋里,嬉笑着看着戚炎无可奈何地跟了进来。
三个人围坐在火炉边,暖暖的光漏出来些,映照在明朗的脸庞上,成了最单纯美好的记忆。有些事,心下已然明了,无须说出来,只要了解,只要记住就好。戚炎宠溺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坐在面前,嬉闹着啃着刚烤好的红薯。若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平静而美好下去,那他将多么心存感激。但,生活总是会有些许的瑕疵的吧,韩笙自从回来后总会有一些时候淡淡的失神,而戚芜,则在几个月前向众人坦露了要寻夫婿的念头。开始有些事,又慢慢脱离他的手心了,但,是什么呢?
屋外茫茫的雪不知在何时停了,阳光暖暖地覆盖上大地,一如他们嘴角的笑意。
望着窗外的银白一片,裴念有些失神,转而又平静地看向这个有许久未和自己交谈的男子,这是她一生中最亲密的人,却又从何时开始,这么的遥远了呢?
“阿芜的事,你打算如何?”德宗的声音始终是缓慢而安定的,一如他此刻的神色,却又在眼眸深处透着精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裴念没有看他,“你放心吧,我不会将这件事扯上任何的利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心的某处有些微的疼痛,却又太模糊,不能确定。
“那便好了。”德宗说这站起身来,“我走了。”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似个平常人一般的称自己为“我”,而不是那个独占天下的“朕”。
有些犹豫地上前一步,“等一下。”裴念躲闪着他询问的目光,径自去内室取出一件孔雀翎的斗篷。“刚下了雪,小心着凉。”说着,动作略有些僵硬地披在他身上。“嗯,我走了。”理了理斗篷,德宗的声音柔软了许多。
注视着那渐渐离去的背影,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他英姿勃发地骑在马上对自己伸出手的样子,只是恍然间,已是那么多年。
景泰十三年的春天,戚氏王朝的统治者德宗戚治将朝政全权交予皇后裴念已有三年多的时间,无论是朝臣抑或是天下百姓,都已习惯龙椅上的空空如也和龙椅后珠帘下那个才华与能力更胜男子的女子。
而这一天,裴念则是一改往日的淡漠神色,一脸慈爱的笑容,将朝政暂且搁一旁,牵起永宁公主戚芜的手,柔声言语。
“母亲找阿芜来是为何事?”十七岁的戚芜一袭鹅黄衣裙,越发出落得清丽绝色。裴念尚未开口,却见宇文芊在门口禀报,“启禀皇后,席大人到了。”
“请进来吧。”话语间,只见宇文芊带着一名身着湖色衣衫的俊秀男子走了进来。
“臣席攸觉拜见皇后、永宁公主。”这是二十一岁的席攸觉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出现在戚芜面前,并没有太多的惊艳,却是一如既往的安心与温暖。
席攸觉,德宗长姐卿阳公主的次子,十年前随父席谦赴锦州任职,五年前父母先后病故,孝期满后方才回皇城,现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戚芜静静地望着他,颀长的身材,温和的笑容,举手投足间都是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她知道,这是她将要托付一生的男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时并不需要多么的相爱,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能给与一种自己希望的安定平淡的生活。
在这个春天,戚芜又一次搬回了永宁殿,而姚宓却回了尚书府,与戚芜一起为初夏的那一天到来而期待准备着。在裴念决定了驸马人选的同时,戚洵亦向她提出了要迎娶姚宓的想法,于是,自幼为伴的两个人亦会在同一日出阁。
早已习惯了竹叶沙沙的戚芜望着朦胧月色辗转难眠,永宁殿里承载的是她最无忧的一段时光,而栖玄观,则是最绚丽的回忆,但是她不得不离开,离开一切,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她唯有通过寻找,来遗忘与放下。
披衣起身,趿着鞋轻声推开门。春夜的风尚有些冬忘记带走的寒意。漫步在花园中,桃花在黑夜里沉沉入睡,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悠扬笛声诉说着无人知晓的愁绪,陪伴着她这个独自一人的夜。
偌大的永泰殿一片沉寂,漆黑的回廊百转千回,只有若隐若现的月光照出些轮廓。倚着镂刻着牡丹的廊柱,衣着单薄的少女有些落寞,唇边的笛也安静了下来。似是感到丝丝的凉意,只见她将领口拉紧了些,径自回了房间。
转眼间,来到永泰殿已有两年,浣衣局的生活已成了梦境,但愈发安稳温暖的日子让她更加地担心失去的那一天。原来,拥有才是最大的空洞。宇文芊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的脸孔,他们能带来些什么,她都了然于心,但却唯独忘不了的是那个始终显得沉默的男子。
还记得他的目光,是距离的关切,如同那一天的阳光。或许他早就已经忘却了,曾经在皇城的街道上,扶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女孩,那个身着白色粗布囚服的女孩正走在被送往宫廷的路上,她是罪臣之女,是最最卑贱之人,而他,是当朝的三皇子,身份高贵。但是为什么,他手心的温度是那样的熟稔,好像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时时刻刻的感受着。这是个梦境吧,宇文芊自嘲地笑着,睁开眼,视线却已模糊。
初夏的天气,蔷薇开的美好而盛大。早早地起来,在铜镜前坐了近两个时辰,天渐渐亮了开来,而她也终于可以步到屋外呼吸着难得的清晨的空气。“公主,别走的太远啊,小心您的衣服。”站在花园中的戚芜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层层叠叠的红色嫁衣,是由天下手工最好的十名绣娘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绣成,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那样的灵动,随着自己的步伐,闪现出光彩,显得那般的繁复与奢华。
是的,今天便是她出嫁之日,皇城东面新建的豪华清雅的宅邸将是她日后生活的地方,今夜执起她的手的温和男子,会是她一生的伴侣。
伴侣,心中回味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个有些苦涩又温暖的笑。
“小七。”白衣少年浅笑着向戚芜走来,望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少女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心口处,随即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地微笑起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大哥呢?”
韩笙眼中流露出惊艳的神色,“他去喜堂那边了,今日可是戚氏王朝唯一的公主出阁的日子,无论如何,炎都说要亲自去看看才安心。”提及戚炎,少年的笑容显得别样的幸福与柔软,跟着戚芜在走廊下坐着,韩笙的声音里多了些关切。“驸马他,好么?”
转过头,望进他漆黑的眼眸,戚芜温暖的笑了,“他是个很好的人,或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他。”心底对眼前的少女是无限的怜惜,刚要开口,却听得青儿边走近边说道,“公主,是时候去宗庙上香了。”
“韩笙,我要走了。”戚芜有些不舍地望着他,韩笙点点头,“去吧,小七,你会幸福的。”
凝视着红色的身影,少年无声地离开了永宁殿。小七,离开吧,离开这个皇宫,越远越好,只有离开,你才会得到安定美好的生活。
是夜,皇城的主要街道被火把点亮,街边的树木都被火熏得枯坏。戚芜坐在装饰华美的车辇上,皇帝亲自护卫,太子开道,禁卫军尽数出动作为护驾队伍,这般的排场让目睹这一切的百姓唏嘘赞叹不已,而德宗更是将这一年定为永宁元年,用来庆祝小女儿的婚事。
城东的府衙被布置成了喜堂,队伍缓缓行进,却在门前停了下来。“炎儿,出了何事?”德宗骑在马上,问道。“父亲,车辇太宽,府衙的门进不去,正在派人砸墙,请稍候片刻。”
戚芜无声地坐在车中,一旁是陪嫁的侍女青儿正好奇地向外眺望。听着不远处喧闹渐止,车辇又开始前行。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应是如何的心情,天底下最尊贵的新嫁娘,感到的是比喜悦更明显的麻木。由青儿和喜娘搀扶着下了车,缓步走向大厅走去。凤冠上的水晶珠帘密密垂下,挡住了视线,只有闪烁的耀眼在视线里晃动,微微低下头,可以看见席攸觉修长的手指接过红绸,另一端则被自己握着,从这一刻起,两个人的生命就开始了不可分离的交集了么?
德宗与裴念坐在堂上,两旁是文武大臣,手边不远处,是戚洵与姚宓。在这一刻,戚芜感到一阵恍惚,这一切犹如一个梦境般,不真实,耳边响起的乐声被德宗徐徐响起的声音覆盖,但她能听到的,只有那淡淡的一句,“小七,你会幸福的。”
我会幸福的,感受到身边的男子安定恬淡的气息,戚芜在心中告诉自己。抬眼对上那双拿着笑意的眼眸,她忽然想起,那是多少年前的夏天,遗忘了原因的,少年牵着自己的手在宫殿中奔跑,风在耳边温柔地絮语。那时的她,笑得多么的开怀无忧。
那么,请你给与我幸福,好么,我的丈夫?